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媲美《為自己出征》、《小王子》的東方哲學經典故事集
承載生命百態,探尋自我
多所高中大學老師的指定讀物
《未央歌》作者鹿橋另一長銷經典
特別收錄 周夢蝶/應鳳凰 王文進 翁文嫻 學者名家專文評論
「從降生、而啟智、而成長,然後經過種種體驗才認識逝亡。最後境界則是在有的人生中只可模擬、冥想而不可捉摸的永恆。」——鹿橋
人生航道的每個轉折點,孕育著不同的契機
單篇閱讀可啟發自我,逐篇閱讀能探索多重視角
關於〈汪洋〉
我們一生之中,多少重大的決策都是在知識不充分時,就不得不勉強拿定的!
關於〈幽谷〉
在這千千萬萬應時盛開的叢花裏,他找到一株美好的枝梗,擎著一個沒有顏色、沒有開放,可是就已經枯萎了的小蓓蕾。
關於〈人子〉
人間已經沒有罪惡了。過了河那邊就是陰間。陰間的事與人間完全相反,你還能分辨善惡嗎?
關於〈靈妻〉
等到她氣息平定了,她才想起這整個時光都是緊閉著雙眼。她就要微微閃開眼來看看她自己眷愛的神靈。但是她睜不開眼來!
關於〈花豹〉
他或是覺出有的雌豹子太接近他了,或是發現他們之中有些目的是在邀他注意而不是在一同領略這賽跑的美感,他就忿忿地直衝前去
關於〈宮堡〉
他就越走越遠,走到面貌怪異的國家,言語不通的地區。到處他都一點也不感陌生,祇覺得所有的地方都像是這同一個世界的不同色相。
關於〈皮貌之美貌〉
那一種繚人情思,勾人魂魄,那些她不自覺,又無法自制的神情、體態,就都隨了那一層美麗的皮膚被揭去了。
關於〈皮貌之皮相〉
老法師自此就漸漸看穿了所交往的朋友的皮相,而直接與他們的精魂做朋友。
關於〈鷂鷹〉
他是要教她知道怎樣竭盡她的天賦,並且做一個最有靈性的鷂鷹。
關於〈獸言〉
猩猩們很注重快樂,所以他曾到人間去經歷,希望能在人間找到猩猩們所未曾享有的至樂。但是他在人間所得到的不是甚麼快樂,而是新奇的知識。
關於〈明環〉
這兩個球在他混身上、下、前、後、左、右,團團地滾。他的兩手只輕輕地推送著,那兩個球好像是懂事一樣繞著他玩。
關於〈渾沌〉
心智就明白在他與那清明的意象之間有這層層旋轉的白翳障,各層依了自己的方向旋轉,窗子的開闔也因之變化無窮。
關於〈不成人子〉
生而為人,是很幸運的事。要常常記住自己難得的機遇,珍惜這可寶貴的身世,也要嚐嚐想念著那些不得生而為人子的萬眾生靈。
《未央歌》完稿的30年後,鹿橋帶著幾十年的人生感悟和思想淬煉,創作13則看似互不相關、卻又緊密相連的短篇故事,隱含多重探問。從「汪洋」啟航,並在「渾沌」代表著所有故事的結束,也在此開啟無限的可能。最後講一則鄉野傳奇反照全書作結,編織成有滋有味的「人間」。
鹿橋
鹿橋
本名吳訥孫,1919年生於北京,2002年於美國波士頓逝世。在天津南開中學求學時代多次或偕伴或獨自作長途徒步旅行,以認識都市以外之大中華。1942年畢業於昆明西南聯合大學留校為助教一年,考取自費留美。1945年完成長篇小說《未央歌》,之後入耶魯大學研究院,1954年得博士學位專修美術史。
歷年任教於美國舊金山州立大學、耶魯大學。1984年自密蘇里州華盛頓大學以麻林可德、優異校座教授榮休。
學術論文多以英文出版,或譯成德.義、日文。中文文學著作有《未央歌》、《人子》、《懺情書》、《市廛居》等。名列美國名人錄、世界名人錄(Marquis, Who’s who in America/ Who’s who in the World),1997年並獲美國中西區華人學術研討會特別頒贈「傑出學人獎」。
聯合推薦(依姓氏筆畫排列)
宇文正 作家/聯副主編
紀金慶 臺灣師範大學與海洋大學兼任助理教授
劉安婷 為台灣而教基金會創辦人
「在鹿橋前輩的文學裡,人與文字的相遇是如此的質樸、自然而優美。在這樣的小說裡,文字完全沒有斧鑿的痕跡,一切都像是生命經驗中最核心的內裡向外在世界徐而悠遠的輕柔流露,而任何深遠的思辯自在其中。」
——紀金慶
推薦序/紀金慶(臺灣師範大學與海洋大學兼任助理教授)
前言 寫給所有人的人間故事
原序 由生而死,想望永恆
汪洋
汪洋閃爍晶明的波濤上有位十七、八歲的航海手,他向一個方向航進一個時期後才知道越走得路長,越能體會路程之遠。自從他把航海圖、羅盤、帆都放棄了,他才真與汪洋合為一體,真自由了。
幽谷
這種小草在這個季節是正要開花的。凡是輪到開花的小草,都要在早晨的陽光還沒有照到她們時準備好要開的花的顏色。這真是一生的大事。她並沒有選好一個顏色。她不是自大,也不是自私,祇是要不辜負這個重要的使命。
忘情
這個從來未有的、天賦最高的、最幸運的新生小孩,是因為小精靈把這些好資質及時送來才這麼幸福。但偏偏像這樣的一個人連一點感情都沒有。
人子
你一定要在善惡不能兩存時才可以殺惡,你祇有一擊的機會。一擊不中,自己就要喪生!若是判斷錯誤,殺了善,縱了惡,這悔恨是千古的事。
靈妻
從被選為靈妻以來,這女孩的心理一直在成長、演變。她才明白這不是小孩的遊戲,這是真情。從此寧願借用她戀愛的神靈的眼睛來看她的新世界。
花豹
小雌豹優美的步子輕得落地都沒有聲音,小花豹忽然覺得要跟這個美麗的小雌豹併著跑,並追越她。小雌豹順勢將自己為小花豹的尾巴織的網子套上,他本能地猛摔幾下,小雌豹憐愛地把摔得有點鬆的網子收緊,還替他順一順尾巴附近的花毛。小花豹彷彿感覺又回到小時候,又有母親舐他的花毛,舐他豎起的尾巴。
宮堡
年輕的王子要出遊為宮堡娶進一位最莊麗、最完美的王后。當王子變成了中年的風塵孤客,他就越走越遠,覺得所有的地方都像是這同一個世界的不同色相。每一個女子,不論美醜、種族、年紀、性情、身世,都不過是一位老朋友在各種不同情境下,一時之身影。
皮貌
自她手指尖、足尖,她的身子開始從這透明表皮鑽破出來。這美麗的一層外貌就像由無形的手給輕輕地揭去了那樣。
瞳孔表現出來的情感才是精魂的情感,而臉皮做的表情祇是一生經歷所累積的習慣。老法師自此就漸漸看穿了朋友的皮相,而直接與他們的精魂做朋友。
鷂鷹
鷹師不主張羈絆鷹,他們要訓練鷂鷹自己知道甚麼是為她好,甚麼是有害,與鷹建立良好的關係。在這鷂鷹的身心下功夫、同情愛,把所有的可能,及所有的風險都預先想周全了。無論後果如何,成功還是失敗,他都替鷂鷹安排了妥善的前途。
獸言
自從他不堅持人的看法,接受了猩猩的看法之後,進步就很快。猩猩們不但拿他當一個猩猩,並且認為他是一隻很有智慧的猩猩。除了生理的限制外,他可以比一般的猩猩更體驗得深刻,他慢慢地也發現了猩猩的心智活動自有其一種與人類不同的典雅。
明還
小小孩聽見有人進來,好像沒有感覺意外。看見進來的是母親,也沒有害怕,也沒有畏罪的表情。他祇是耍他的球,他耍得更好了。小小孩希望母親能懂他這耍球的功夫確實不平凡。他就還繼續耍,希望母親誇獎他。
渾沌
渾沌層層把心智包圍著,就像開了一個窗子一樣,一個清明的意象就映入心智想像之中。從各個不同的角度開,開一千次、一萬次!而心智無前後,無方向,都可想見。
不成人子
山魈並不是要傷人,他們是要想修煉成人的。修成人形很難,人的身體不容易模仿,他們有計畫地來找人談談話,借人口中的一股氣,真正變成了人。變成人的,有的專做害人的事,有的竟比生來就是人的還更有人性、還更和善。
後記 最純潔的快樂
名家談人子
周夢蝶/應鳳凰〈談《人子》〉
王文進〈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談鹿橋及其《人子》〉
翁文嫻〈一個荒誕、真摯的世界——讀鹿橋作品《人子》〉
汪洋
中學快畢業了,許多同班同學連說話用字、擧動神氣都彷彿忽然成熟了許多!最叫人難過的是,越是他們沒有經驗的事,他們在談話時越是要表示在行!本來是一羣抱著理想、虛著心、求知識、辨真偽、明是非的年輕人,現在都搖身一變,成了又自滿、又世故,處處要講利害關係的大人了。
離進大學還有好幾個月呢,已經天天在議論幾所名大學有甚麼異同,理工或是文法課程都怎麼樣。再往遠一點兒看,索性連畢業以後的生活同事業都用權威的口氣,一套又一套不斷地說。
這種話越聽得多,越難叫人相信有真價值。大家祇像是一夥膽怯的探險隊員,在出發前偏愛炫耀對於陌生旅途的知識同看法。其實所說的話自己也不相信,並且說時連聲音都是顫抖著的。
我們一生之中,多少重大的決策都是在知識不充分時,就不得不勉強拿定的!我們為甚麼必須在無知的情況下就把寶貴的明天抵押出去了?把我們的明天抵押給學業、前途、戀愛、婚姻、事業、甚至哲學理想?
知識之外影響人生的還有時間。人生經驗裏經常孕育著見解上的改變。時間就是改變的產婆。
從前所追求的,後來也許趕忙摒棄還來不及。昨天的敵手成了今天的同伴。今天覺得是天堂也似的幸福,明天想起來,臉也要通紅了罷?
忽然,人事的成敗與是非,哲理的正宗與異端看來都祇像時間的產物。一條又一條歷史的河流,各有其幽遠的淵源,有蜿蜒的沖匯,又時時有激起的怒濤,最後還是一齊進了汪洋大海沒了蹤影。這裏哪一滴水來自哪一條河又有誰能肯定?
汪洋靜止的時候,不起也不落,祇是無限的大,也就象徵著現實的整體。
汪洋運動起來的時候,不來也不去,無限力量,聚集不散,就是永恆的化身。
高潮、低潮,不過是汪洋的一呼一吸。深紅、淺紫,不過是赤日浮沉;墨藍、鉛灰也祇是陰晴變化,都是一時色相。
起伏的思潮就在不覺中與這遼闊沒有邊際的汪洋合而為一了。
汪洋閃爍晶明的波濤上有一位十七、八歲的航海手,獨自駕了一隻小帆船,憑了健康,又無限好奇,好像世間沒有不能透澈的大道理,好像天下沒有不能成功的事業,汪洋沒有不能達到的港口。可是這航程真遙遠呀!
哪裏有一個港口值得用一生的精力、時間,向它駛去?哪裏有一個港口值得為了它就捨去所有其他港口的風光?
他向一個方向航進了一個時期之後才知道越走得路長,越能體會路程之遠。又像是追求一個理想一樣,追得越急,那完美的理想就馳走消失得越快。與那似乎是無限的路程比起來,已經走過了的距離實在太渺小不足道了。就這樣,他繼續航行下去,從青年到壯年。
同時,他又想,向一個方位走得時間越長,距相反方向的港口也就越遠了!就這樣,他又從壯年航行到衰老。
就在他感覺到沒有成績、失敗的時候,他忽然發現自己的智慧增長了。那個不留情地催他衰老的時光,這時忽然攜起他的手,拉了他作一個旅伴,與他訂交、作忘年的朋友;就在他眼前化成一位仁慈的長者,手中展開一幅航海圖來遞給他看。
這樣的航海圖他從來沒有看見過。上面標誌著的文字他也都不認識。可是他憑了漸漸累積的智慧,慢慢地揣摸出一點道理來了。
年輕時,他學過憑了羅盤定方位,憑了方向駛向要去的港口。現在他明白:東、西、南、北,都不過是方向的名稱而已,在不同的語言、文化裏,他們的名稱也就不同了。至於要去的是甚麼港口,他既然一個也尚未到過,並且又已漂泊了大半生,現在實在不知道有奔向任何一個港口的必要。
他的智慧告訴他說,無論這個航海圖的奇奧的文字所標明的哪一個方向是東,哪一個方向是西,他可確定地認出東的對面就是西,西的對面就是東。
他看了一個不認識的港口說:「你的名字如果是理智,對著你的港口一定是幻想!」
科學的分析想必面對著藝術的綜合。社會行為的規矩恐怕正對著天地無言,萬物自生自滅。
他想起自己年輕時幼穉天真的志願,就想:「守法的對面一定是犯罪,法官、律師的對面一定是強盜、小偷!他們之中到底誰是真正誠實的,倒很難說!」他不覺笑出聲來。那慈祥的老者也嘉許地笑了。
他忽然覺出每一個港口都有它的道理。他忽然覺得不奔向任何一個港口實在是一個積極的態度。他不願完全地變成一個理智的人,因為他捨不得整個放棄幻想。
他拿著航海圖的手不覺鬆了下來,那張圖就隨水漂失了。他把航海的羅盤也拆了下來,也沉下海底。他不知道從甚麼地方忽然得到了無比的膂力,輕輕地便拔起了船上的桅桿,連帆一起扔在汪洋裏。他的生涯在水上,海洋是他的家,港口不是。此後不再想港口了。
人類也許有一個時期想作神仙,想有絕頂智慧,想追求宇宙的最終奧祕。結果神也沒有做成,人也沒有做好。這位水手自從決定不離開他的汪洋大海之後,海上生活就是他整個的人生了。
自從他把航海圖、羅盤、帆都放棄了之後,他才真與汪洋合為一體,真自由了。汪洋也就沒有了航線,失去了里程港口,也忘了東、南、西、北,祇是一片完整的大水。
在思想上他也拋棄了航海的儀器,接受一個新解悟。歷史、時間、古往、今來都與他同在。慈祥的老者教他抬起一條腿來,兩人同時一擧足,就從時間的領域裏邁步走了出來。他簡直不能相信這新自由的無限美妙,及這永恆境界的無限莊嚴!
他年輕時所崇信的宗教、哲理都變成這時心智的一個細節,從前關心的世事興衰,及欣賞的驚魂動魄的情景都融化在永恆中成為一剎那間的事。他舒適地在汪洋上漂流,那年歲的痕跡就慢慢地自他的身體上、面貌上消失,看不見了。
這時,在他心智裏微微地又生出許多渺茫的意境。這裏面有許多景象同故事。他祇無言地與這位慈祥的長者,這位昔日的暴君,今日的良友,沉默地一同欣賞這些景象、經驗,同故事。
人子
在印度恆河的北邊,喜馬拉雅山脈高地的南邊是一大片古老的文化地區。這裏散佈著許多小國度。其中一個特別文明、特別有禮教的王國叫做穿顏庫絲雅。
穿顏庫絲雅國王的一個寵愛的王子,這天整九歲。全國各地都熱烈地慶祝他的生日,並且還都派代表到首都來參加大典。這天早上起來以後,小小的王子就比他父王的哪一位老臣的責任都要大了,因為他今天正式受封為太子,將來這個王國就要歸他治理。
穿顏庫絲雅的規矩是被選為太子,做儲君的並不見得一定是國王的頭生。而是他們認為天資最聰明,性情最溫和,身體最健康,容顏最端莊的。一個王子如果到了九歲還沒有被選,就不會被選了。入選一定要在九歲生日以前, 選中以後就在他九歲生日這天受封。
受封這麼早是為了教育的關係。九歲以前,王子的先天資格就都可以看出來了,受封之後便可以開始後天的教育。早早定出名分來更可以免掉爭位的問題。若是太子有了個山高水低,就再從九歲以下的小王子裏面挑一位新太子。
這天一早,小王子就起來,由侍候的人給他披了典禮時要穿著的縷金的衣服,把頭髮束在頂上,把袖口用金鐲子箍著,在腳踝上用銀帶子繫了褲腿。在他手上戴了戒指,耳上戴了耳環。他們腳上是不穿鞋襪的,祇把腳心用胭脂勻細地染成紅色。
就這樣裝束好了,王子就由大臣們帶著,貴婦人們陪著,一處一處拜神、祈禱。
母親王后這天不露面,祇在後宮由宮女侍候。因為兒子已經九歲,由母親把他交了出來,給了國家了。頭一天的晚上,他向母后拜辭之後就搬出宮來睡了。今天的儀式就都與生母無干。
穿顏庫絲雅境內神廟非常之多。今天祈禱與平日不同;不是王子到廟裏去,而是各天帝、眾神祇,都到王宮來受禮。這天就由老國王做主人,在宮前,全城都可以望見的高臺上,按了各神的方位,用竹架搭好祭臺,用各色的綢緞紮成寺廟模樣的閣子。裏面供了各寺廟送來的神像。
王子到每一個閣子前去參拜了之後就要由一位婆羅門教的老法師帶了出去雲遊六年。所以在這天祈禱裏也有求這些神沿路指點、保護的意思。這六年時光,王子隱姓埋名,把太子稱號也留在宮裏,祇扮作一個小僧侶的樣子,隨了師父到處歷鍊增長見識,受他的教誨。到了十五歲生日才回來。
這樣,這半天祈禱便是這六年教育的正式開始。為了這半天,宮城內外,各地寺廟至少忙了半年。
宮裏到了行禮的時候,宮女們簇擁著王后登上一個高閣。母親在兒子的喜慶的日子,祇能遠遠地用淚眼望他那稚小可愛的身形,隨了大臣、隨了法師行這麼重大的典禮。
母后從這樓上也看見全城熱鬧的景象。到處都是人,塵土飛起直到半天。她從這裏看到自己的孩子隨了老法師走後,要等六個年頭才能再見他的面。
小王子在各祭臺前都行過了禮以後,老法師就由父王恭恭敬敬請到這高臺中央的一個方壇上。老法師正式接受了這個教育太子、保護太子、同責罰太子的責任與權力,也就在壇中央平平穩穩地坐了下來。
大臣們、貴婦們,隨在父王身後,看這父親領了他的孩子直到方壇前面。在這個儀式中,老婆羅門法師要當了王子的父親,面對了宮廷內外及全國的子民,在各神明鑒證之下,授王子這第一課。
他坐在壇上,小王子拱手站在壇下。他開講的聲音真是洪亮明朗。小王子恭敬聽著的神氣卻只是任何一個可愛的乖小孩的樣子。
「我教你做太子的第一課是分辨善惡。六年以後,我要教你做太子的最後一課,也還是分辨善惡!」
聽的人就都為這小王子慶幸,為國家慶幸,為自己慶幸,因為他們的王子有這麼一位聖智的老師來教育他。這個好消息就在人羣中從近處傳到遠處,全城、全國,都為之感動。
小王子恭謹地接受了法師的教誨,拱手站在壇前敬候著。
這時父王捧了一把長劍走到壇上交給法師。法師接了,閉上眼祈禱祝福之後,就把長劍賜給王子。小王子接了劍就正式成為太子了。
肅靜的觀禮羣眾就一齊喝起彩來。
太子帶好劍,然後把劍拔出鞘來,雙手擧著遞給老師,求老師授給劍法。
老婆羅門站起來,把劍接在手中,走到壇正中的前面站定,他提起嗓音向大眾宣稱他現在要傳授給太子的劍法是亙古不變、世代相傳的、分辨善惡的劍法。說著就兩手執劍,高高擧在頭上,做好預備的姿勢。
他沉靜了一時之後,慢慢兩足分開、站定。然後忽地把劍在頭頂猛力自右向左掄了一個大圈。他踢起左足,同時身子半向左轉。這時把左足用力向下一頓,足才落地,劍也就劈了下來,兩腿是半屈著,平穩地為身子做一個端正的間架。劍下得又快又沉著,人人都聽見風響。
他劈下劍來的時候,腹下運足了的一口氣也就自口中吐出來:「哈!」
然後,他又站直、又正面、又掄劍。這次掄劍是自左向右,擧的是右足,劈的是右面:「哈!」
最後第三手,還是兩隻手把著劍,可是不掄,祇是其快如風,直上直下先小劈兩下,把目標比準,然後雙足跳起,正面當中、直劈下來,怒目大喝一聲:
「哈!」大家就彷彿看見他把罪惡一劈為二。
太子仔細把劍法記在心裏。法師就把劍遞回給他。他雙手把劍,高擧在頭上。
這劍這麼長,這個孩子的身材、力氣又都小。祇見他把小臉都憋得通紅,披著混身錦繡禮服,帶了珠寶、劍鞘,用盡了所有力量,也劈了三劍。左一劍,右一劍,正中一劍,也都很有姿勢。祇是整個都那麼孩氣,怒目也不叫人害怕,祇逗人喜歡,大聲嚷:「哈!」也是太嫩,沒有多少威風。聽來有些像是逗小貓兒玩的聲口。
每次他踢起足來往下頓的時候,他那好看的小孩的腳,那染成胭脂紅色的腳心,就映入看著的人們眼中來。人人心上就都充滿了憐愛!
大家都覺得這位太子真好、真可愛,將來一定是一個出色的好國王。
行完了禮,就當眾在高臺上為太子換下禮服、金飾,留給宮裏,再為他穿上麻布褐色的小僧侶的裝束。這樣他就把新得到的太子銜位留在宮裏,從此提了寶劍,隨了老師,要出去雲遊六整年,受教育、長經驗。
法師自法壇上走下來,一路向觀禮的人告別。大家自國王以下都拱手合十立到一旁讓他們師徒二人過去。小王子以小僧侶的身分,背上自己的簡單行囊,跨著寶劍,緊著步子追隨著法師走,連眼皮兒都不抬,規規矩矩看著地下,更不用說東張西望,左右答禮了。
觀禮的穿顏庫絲雅子民,就看了他嘆息,心上為他祈禱,在大街中央閃出一條路由他們走。女人們、小孩子們就把鮮花向小王子扔過去。這樣他們就走出城去,走過農圃、村落,走到荒郊,一直走到傍晚,到了一個小山上,才在一個小樹林裏放下行囊,預備休息。
老婆羅門法師教小王子先把坐褥在地上舖平正,然後就把打坐的規矩教給他,兩個人打坐許久之後,疲乏的身子又恢復了體力,心智清新無比。那時天色也黑了下來,可是似乎眼力反而更強,更清明起來。在黯淡的光線裏,自身四週所有的樹木、山石、一草一葉、一蟲一鳥,祇要是自己心上要看的,就都看得清清楚楚。這樣,小王子又隨了法師靜坐了好久。
夜晚,四野一點人聲都沒有的時候,耳朶可以一直聽到天邊。無論是風雨、鳥獸、土崩、水流,所有自然的動靜,都可以在黑暗中從耳朶裏體會得來。
這時候老法師就為小王子講世間善惡的大道理。小王子天生無比的聰明,一聽就懂,越聽,越愛聽。
這樣,他們師徒二人就在喜馬拉雅山下各地雲遊。白天在村莊城鎮化緣,夜晚到寺廟,或是山林裏去打坐,談論白天所見所聞,或是由老法師講道,小王子恭聽。
在他們雲遊的路程裏,也常常遇見別的法師帶了小僧侶,跨了劍,背著行囊走路。他們祇合十、俯首打個問訊,也不交談,更不結伴。因為六年時間雖不算短,可是要學習的科目、技藝、經典,實在太多,每天一早、一晚都要傳授。沒有功夫與陌生人交朋友,更怕被人認出這小王子是雲遊的太子。
早上是學劍法的時候。沒有幾個月,小王子的劍法已經很見進步。他的喝聲已開始有威嚴,也聽得遠了。這樣,他們就要走進深山裏去修練,不願被人聽見。
到了小王子十二歲的時候,他的劍法更高了。掄劍、劈劍的時候,一閃一閃的光裏看不出劍來,只是耳邊聽見倏忽風響。
這時老法師心上有了隱憂。小王子的學問越進步,所發的議論越深奧,劍法越優美,老法師的憂心就越沉重。小王子把人生與哲學融會成一體,身肢與寶劍混成一體,言語、思想與天地萬物、自然變化,合成一體。越學習越愛學習,也就越是進步得快。老法師幾乎無時無刻不為這絕頂聰明的學生擔憂。
他覺得這個小學生經典學得好,因為他愛經典之美;哲理學得好,因為他愛哲理之美;劍法學得好,因為他身、心兩方面都深深體會到劍法裏的美感。他似乎從不想到怎樣應用他所學的一切。
老法師是一位極好的教師,他從這時起就特別在他的教授法裏著重分辨善惡之美。
有一次白天在一個村鎮裏化緣的時候,有一家富家的惡僕對小王子十分無禮。小王子謹守出家人的規矩,不但一點不愉快的表情都沒有,連一點不愉快的心情也沒生。但是他們還沒有走遠,忽然聽見背後有喝罵的聲音,有打鬧的聲音,有哭泣的聲音。他們師徒二人回頭來看,看見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像是姊弟兩個也去那家富戶乞討,被那惡僕指揮手下的人侮辱,打倒在地下。
小王子修鍊得平靜的臉上有了悲哀的憂容。就站住了,不再走。
這時被打的兩個孩子又被那些人用腳踢得在地上滾。那惡僕看見他們混身塵土、女孩子的衣服也撕破了,就惡意地嬉笑起來。
小王子臉上的表情在悲痛中有了氣憤的成分。老婆羅門法師看了暗暗贊許。他就去看小王子的手,小王子的右手正按到劍柄上。
老法師知道時機到了,就喝令小王子隨了他快走。把他一直帶到野地一個小山林裏僻靜的地方。小王子因為從來沒有聽見過老法師對他用這麼嚴厲的口氣發命令,心上也有些疑惑,可是仍是一直惦念那兩個被欺侮的小孩,那兩個與自己年齡不相上下的小孩。他心上雖然急待知道老師要怎麼發落自己,可是彷彿因為那兩個可憐的孩子的緣故,自己的事反倒不覺得重要了。
「拔劍!」老法師命令他。
他倒莫名其妙了。但是因為劍法嫻熟,老師命令才一出口,他早已拔劍在手,兩手把著劍柄,高擧過頭,做好預備擊劍的姿勢。
「劈劍!」法師喝聲號令。
小王子把劍揮舞成風,呼、呼地響。左一劈:「哈!」
右一劈:「哈!」
當中一劈:「哈!」
老婆羅門法師那有經驗的眼睛就把小王子觀察得透澈極了,他那有經驗的耳朶也諦聽到了他要聽取的聲音,他心中明白小王子的劍法現在是有目標的了。那優美的劍勢裏有了肅殺之氣,那眼光裏有了懲戒的威嚴。那吐出的一口氣,「哈!」就如一顆鐵彈丸直打到劍尖所擊的地方。
老法師的眼光自劍尖又回看到小王子的臉上。他的秀美又紅潤的臉就光輝得如一位天神一樣!
老法師在私下無人時一向是尊敬地稱小王子為太子的。當時他就嚴肅地說:
「太子,現在我要準備為你開殺戒了!」
小王子聽了這完全未能預料得到的話,一時不知怎麼回答,祇看了手中的劍,不出一聲。老法師在地上插了兩個小樹枝,一個枝子上穿著一小條布。每條布上他預先寫好了字:一個是「小乞丐」、一個是「富家僕人」。然後他用平常和緩的語氣對小王子說:
「你的知識、判斷力、慈悲心都已經超出一般國家的首長了。不久你就要用到你所學的一切。有一天你因為責任關係一定要取人性命,我今天為你先做準備,為你開殺戒。」
小王子一看見地上的布置,心上已經明白了,不過在老師尚未說完話之前,他祇是規矩地捧定了寶劍站著一動也不動。
「今天這個富家的惡僕確實兇殘可恨,可是尚不該就一劍劈死。我為你開了殺戒之後,你一定要在善惡不能兩存時才可以殺惡,而且要殺得快,殺得決絕。」
「若是做這樣決定的時候一旦到來,你要聽我號令。我說『是善?是惡?』你就要馬上判斷善惡,馬上動劍,你必須記得這相殺的事與平時操練不同,你祇有一擊的機會。一擊不中,自己就要被擊!就要喪生!喪生固然可哀,仍然祇是一生一死的事。若是判斷錯誤,殺了善,縱了惡,這悔恨是千古的事,幾生幾世都不能平歇!我所以要你先能分辨善惡,再學劍法,就是這個緣故。」
「現在我就要試試你的劍法。你在心上現在要回想我們今天看見不平的事。你是一個旁觀者,忽然看出如果你不拔劍干涉,兩個小孩子就會活活被踢死。擒賊先擒王,先發制人,若是他們不聽你良言勸阻,反而要加害於你,你第一劍一定要擊中那惡僕。好,我一說『是善?是惡?』你就要馬上拿出你的劍法來!」
小王子得到了命令就先把劍回了鞘,做出閑散的樣子看了地上的兩根有布條的小樹枝。
「看好了?」老法師說:「現在這裏哪個是善?哪個是惡?」
小王子馬上拔劍出鞘,還來不及掄一圈,地上先起了一陣小風,那布條兒齊齊飄動起來,就像小旗子一樣。他正詫異之間,就在他眼前重演了方才村鎮裏的一幕:地下兩個小孩在哭,在躲,在滾,一羣人在踢,在笑。塵土飛起多高,聲音充滿了這個樹林子。小王子擧了劍,四處尋找,忽然與這惡僕打了個照面。他舞劍就砍,那個惡僕不及還手,就急忙閃躲。小王子一左、一右,然後知道開戒的一劈到了,就一下把逼在正中的惡人一劍劈為兩半,自己平時練的劍法也紊亂了,心也跳了,氣也喘息不定。
小王子的手還抖著不停呢,樹林中已經又早恢復了寧靜。甚麼小孩、甚麼惡僕、打手、路人、村鎮都不見了。地上兩根小樹枝中的一根被他從中劈成兩片,連寫了「惡僕」字樣的布條也齊齊整整劃成兩條。
「好劍法!好劍法!」平時不輕易誇獎出口的老法師不禁叫出聲來:「有經驗的武士也不過如此!」
小王子就像做了一場夢一樣,祇能呆呆地站在那裏。他完全迷惘了。他祇記得看見村鎮中一場紊亂,他祇記得看見了不平的事令他拔劍干預,他祇記得在氣憤中殺了一個從不相識的人。
他覺得自己的劍法以今天為最壞的了,最慌亂,最不美。他的判斷以今天為最草率最沒有根據。他自知是因為平時練習得勤,所以他在迷夢中殺了那惡僕,而沒有自己被殺。但是他無法因此自己慶幸。他祇慶幸他劈為兩片的是根樹枝而不是一個活人。
「你有資格開殺戒了!」老法師嘉許地說,因為他把小王子的心事都看得清清楚楚,也因之暗暗地感覺他的這麼好,這麼出色的學生終於從一個小孩子,這就要長大成人了。
小王子半信半疑地順從法師的命令,把劍交給法師由他擧起指著上天,祝告一切神靈准許小王子從此開了殺戒,憑了一把寶劍,為人間分辨善惡。小王子自己也趕忙跟著默禱,求上天再多賜他智慧,給他經驗,免他鑄成錯誤。法師把劍再還給他時,他覺得那劍好似平添了一倍的重量。
從這時起他們師徒二人雲遊的時候,就常常有小王子為各地除邪惡,救善良的事。這位年紀還不到十五歲的少年,做事認真,學識豐富,又慈悲為懷,又聰明果斷。不久他的事蹟、英名就傳遍了穿顏庫絲雅遠近鄰邦。可是無人知道這英勇的小僧侶就是他們的太子。
小英雄王子不輕易用他的寶劍。可是每一聽到老法師發問:「是善?是惡?」劍光去處從來不冤殺一個人,也從不會放走一個有罪惡的。不久,他們所訪問的地方就都沒有罪惡了,因為作惡的人聽見有這樣的師徒二人要到他們的地方來,就都趕緊改邪歸正。
又有一天,這法師帶了小王子要過一條大河,河身太寬,沒有橋樑,祇有一條渡船。他們就應了渡船老船夫的招呼上了他的船。
在船上他們詢問河那邊的風光,打探前面的路,忽然老船夫放下了槳,笑著說:
「河這邊已經沒有英雄事業好做了,又要過河去分辨善惡,仗劍殺人嗎?」
小王子聽了心上猛然覺到刺痛。他雖然摸不清老船夫的來歷,可是覺得他自己這些年隨了老師雲遊以來所苦苦學習的一切都不能應付面前這老船夫的譏笑。他正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老船夫又說:
「因為你,人間已經沒有罪惡了。過了河那邊就是陰間。陰間的事與人間完全相反,你還能分辨善惡嗎?陰間的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善就是惡,惡就是善。」
小王子聽了不能懂,也不甚相信。他回頭去看他的老師。老婆羅門法師不知道在甚麼時候已沉沉熟睡了。
小王子有一點驚慌,再回過頭來看老船夫。老船夫好似瘋狂了一樣,用槳亂划了一陣,船在大河中央打了好幾個旋轉,小王子就迷了方向。老船夫一面划,一面大笑,問小王子說:
「你們要到河哪一邊去?你看這兩岸都是一樣的荒野,有甚麼不同?你要到哪一邊去,我就渡你們過去。」
小王子趕緊向兩岸細看,居然真是一樣的荒涼,找不出一點來時的記號。老船夫還是笑著。不等小王子在心上判定他是善是惡,是指點迷津的神仙,還是引誘修行人的魔鬼,就跨到船舷外邊,溜進水裏不見了,連槳也沒有給他們留下。
小王子獨自對了這大河裏滾滾的流水,守著酣睡的老師,想自己的心事。不久,他也沉沉睡去,睡夢中,手還緊緊把著他的寶劍。睡夢中他還左一劈,右一劈,當中又一劈,斬滅了不少比較容易辨認的惡魔。
醒來時,師徒兩個發現自己所乘的渡船,不知在甚麼時候順水已經漂流到穿顏庫絲雅國境裏來,兩岸都是家鄉風光,來往的人也都說的是家鄉的方言。
他們就上了岸,向人打聽才知道自己漂流了不少時候。這裏大家都已經在熱烈地準備為小王子慶祝還朝,和慶祝十五歲生辰的典禮了。他們計算一下路程,知道可以按時趕到,就一路不再耽擱,在生日的前一晚趕回首都,在郊外的一個高崗上,安頓下來,預備次日早晨按時入城。
城裏因為明天的重典已經是熱鬧非常。燈火在黑夜中照明了半邊天,把升在空中的香煙映成白茫茫的一片,籠罩在都城四郊就像雲靄一樣。慶祝的燄火就在這一片白霧似的煙雲裏面明亮。一陣一陣喜慶的音樂也從這照明了的煙雲裏為風吹送過來。師徒兩個旅行了六年也都疲勞極了,聽見城中的音樂,遠遠望見人羣,望見燈火,望見宮殿及殿前的高臺,就感動得淚水不覺流出眼眶來。
他們在高崗上打坐。望了路上一夜不斷進城去觀禮趕路的行人,望了城內的夜景,他們兩個一夜都不曾闔眼。
小王子似乎覺得六年光陰過得太快,有問不完的問題。老法師卻似有心事那樣,不像往常那樣殷殷解答。小王子好幾次想起這情形有點像在渡船上那樣:正是他需要老師的智慧的時候,老師偏偏昏昏睡去。他想要問老法師那次他為甚麼在船上會忽然入睡,又想問那渡船是甚麼船?那老船夫是甚麼人?那條河是甚麼河?可是又不敢問。
老婆羅門法師似乎是覺出來了這年輕王子心上的疑問。但是他沒有向他解說。
天色大亮了。人聲、車馬聲,雞犬鳴吠的聲音裏,他們參加了入城的行列。雜在鄉下人裏,其他的雲遊的僧侶隊伍裏。隨了市販商旅、婦人兒童、軍人、工匠,那些帶了各種行頭、貨色、工具行囊的,一齊湧進城裏。他們進了城裏一直不停,一直擠到宮門外的高臺前站定。
小王子的生辰時刻到了。宮裏鳴放了聯珠的一聲聲大砲,打在半空中。一下空中充滿了煙,人們的鼻子裏充滿了硝石燃燒的氣息。就在這熱鬧聲中,小王子隨了老法師一步一步走上石階到了高臺上。大家看見了那背了行囊,佩了寶劍的少年,才知道當年離鄉遠遊的那個嬌小的孩子現在已經長大,已經順利地完成任務,回到他們之間來了。
歡呼的聲音、鑼鼓音樂的聲音、鼓掌的聲音,像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浪潮。穿顏庫絲雅的都城就像是一條小船。在這浪潮裏蕩著。
臺上一切都由老法師指揮。連小王子的親生父母都不能隨便走近來擁抱他們久別的愛兒。宮內的侍姬,捧了太子的禮服、金飾也只能靜靜在一邊等候。大臣、軍、將、護衛,更站得遠。小王子穿了簡樸的僧侶裝束,由老法師把他安放在方壇中央坐下,法師自己這次反而站在壇下。大家看他要發言了,就都安靜下來。幾千、幾萬人羣裏,連小孩子哭的聲音都沒有。
「穿顏庫絲雅王子受封為太子之後,依禮儀規定出去雲遊六年,現在已經平安回到都城來了。」老法師緩緩的說:「有一位小僧侶的英名、事蹟,早已在我們回到家鄉以前傳到國中來。你們聽說的那一位仗了寶劍,到處除害的少年僧侶就是你們的太子!」
這時高臺上下所有的人更熱烈地鼓掌歡呼起來。
「太子的這一把寶劍現在已經帶回國來了。他分辨善惡的劍法已經沒有敵手,現在這無敵的劍法也隨了他回來,助他為國家的福利而勤勞。」大家聽了就又是一陣歡呼。
「太子!」老法師轉過身去對小王子說:「拔劍!現在我授你分辨善惡的最後一課!」
小王子就忽地起身,拔出寶劍,捧定了,站在那裏。全部動作,看的人眼還沒看清,就都做完了。劍是怎麼拔出鞘的,誰也沒有看見。
大家這時祇有驚嘆。望了臺上,方壇中央的美少年,他們就彷彿親眼看見了他那些盛傳的英雄事蹟一樣。這英雄受了這最後一次考驗就有資格做一個好國王。
小王子心上不明白今天在這典禮上為甚麼老法師要他拔劍。他習慣地、又機警地用眼四下打量,查看父王的近侍裏有沒有潛藏著的歹人。被他眼光掃著的就都忽然記起了自己曾經做過的不甚善良的事情:從小時淘氣,上樹偷了鳥雀未孵的卵,到昨天與朋友來往欺騙了人,大大小小虧心的事就都又回到心頭。
「太子!」老法師厲聲大喝:「你看我是善?還是惡?」
小王子大吃一驚,臺上臺下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小王子把定了劍,向壇下細看。老法師身子左右一晃,忽然分成兩個人,一樣高矮,一樣胖瘦,一樣年紀,一樣聲口,穿了一樣的法衣,臉上長著一樣的鬍髭:
「你看我是善?還是惡?你看我是善?還是惡?」
兩位老法師齊聲喊。他們一邊喊,一邊跳動,就在壇前,就在高臺上亂成一片!
小王子左看右看,他努力要找出一個差別來。他仔細地打量。他知道這兩位法師一定是一善一惡,可是就是怎麼看,兩位都是完全一樣。小王子劍高擧著,就是劈不下來。
「你看我是善?是惡?我到底是善,還是惡?」
他們嚷的聲音更大了,跳得跑得更快,也更急躁了。
小王子心上記得他的老師為他開殺戒時說的話:
「你祇有一擊的機會,一擊不中,自己就要被擊,就要喪生!」
他又記得:
「喪生固然可哀,仍然祇是一生一死的事。若是判斷錯誤,殺了善,縱了惡……。」
小王子的回憶還在腦中起伏,兩位跳動的老法師忽然跳到一起,又併成了一個人。他一步躥上壇去,劈手自小王子手中奪下寶劍。雙手擧劍過頭,掄一下,向左一劈:「哈!」向右一劈:「哈!」
然後,直上,直下,比了一比。誰也攔不及,小王子躲也躲不及。法師就又嚴厲、又慈悲地大喝一聲:
「哈!太子,你去了罷!」他一劍把太子劈成兩半。
整個臺上、臺下,全體慶祝典禮上的人中,祇有老法師自己知道這位才華蓋世的太子,終久是不宜做國王的。老法師教了他六年,最後還是承認教育失敗了。
太子屍身不倒,不流血,祇自壇上慢慢升起,到了半空,合成一個打坐說法的姿勢。大家望見他兩手合十向四方膜拜,然後又俯身拜謝老師。隱隱地自空中傳下他嘆息又感激的聲音。
老法師把劍放在方壇上自己也跪下來向飛昇了的弟子祈禱。所有看見這奇蹟的人,自太子的父母親到臺下的人民也都跪下來隨著祈禱。成了佛的太子就慢慢升高,一直升到看不見了。
「善哉人子!善哉人子!」老法師像是歌誦著說。大家聽見了,也就同聲這樣歌誦著。
前言〈寫給所有人的人間故事〉
《人子》是寫給從九歲到九十九歲的孩子們看的故事。九歲以前的就由母親講給他們聽。
只要喜歡聽就好,不一定要都懂,不但是聽的人不必都懂,講的人也不必都懂。
因為我不但寫的時候沒有想這懂不懂的問題,到現在自己也未必真懂得都說了些甚麼。可是我寫人子故事的時候始終都很喜悅,現在寫完了,心上直捨不得!
這懂不懂的話是指故事裏的意思,不是指所用的文字。《人子》的文字都是簡單、清楚的大明白話。描寫的風光、情境,又都盡力避免文化同時代的狹窄範圍,好讓我們越過國界,打通時間的隔膜來向人性直接打招呼。書中人物都沒有姓名,除了很明顯、有必要的時候,故事發生的地方也都沒有地名。
這樣,這些故事既然不可能是任何人的真經驗,就可以超出個別的實際經驗讓我們不分彼此,欣賞一種同感。
《人子》的章法也很簡單:「汪洋」孕育著所有的人子故事,「渾沌」給它們做了大結束。同時,看了「渾沌」之後,「汪洋」就再也約束不了那少年航海手了。
自〈幽谷」到〈明還〉,一篇一篇像是做加法:一加一,加一,加一。〈明還〉裏幾次呈現一種渾圓又運轉的意象,把〈渾沌〉引來。〈渾沌〉則做了乘法:變化從此不但加快,而且可能性也忽然增多,因此可以達到無窮!
於是,才在冥冥之中意識到永恆。
永恆是靜的。靜中又蘊藏著無限的動的可能。
〈不成人子〉是反照全篇的一段文字,也是一個小小的標點符號。像是一個小釘子,把這些虛幻的故事最後還是牢牢地釘在人間。人間就是這些故事的土壤,這些故事應該深深埋在這土壤裏。
看《人子》最不宜拿一篇來比一篇,更不要拿《人子》跟《未央歌》比;將來也不要拿《人子》、《未央歌》來比「六本木」,或是許許多多我還沒有發表的文字。但是恐怕終不免被人比來比去,因為目下這個世界太愛比了。
在這裏我不禁要說一句話,就是凡是有章法的結構,每篇必有它的情韻、地位同責任。像一席菜餚一樣,必要用心配合排列。若都是大葷,或都是醬瓜泡菜,那怎麼可以?但是客人若祇愛喫一個味道,那就祇好給他一菜一湯的客飯,不能為他備辦筵席。
其實不但是一個人的作品,就是他的一生也恐怕有個章法,不過不容易一眼就看出來。
從渾沌又回到渾沌,從清虛又回到清虛,宇宙又何嘗沒有一個章法?
人還是不免要比,於是各個文化都有它的堯舜之世,也都嘆息人心不古。比了之後就喜歡這個,厭惡那個。其實這裏也是一個大章法,其中的每一個時代也都是不可少的節目。
《人子》寫到最後幾篇時,我心上越來越清楚這一段美好的寫作生活要告一段落了,便越來越捨不得收束。但是不能不收束,因為行文、章法的氣勢使然。
《人子》要出版單行本了,我深知我自己的感覺,想要緘默。但是不能不說說寫這書的心境,因為我也深知朋友的情誼要我如此。
話說到這裏,就讓我們不再耽擱,一齊起身,尋覓一個門徑,走進《人子》故事的荒誕、又真摯的世界去罷!
一九七四年八月二十五日於美國康州、且溪、延陵乙園
原序〈由生而死,想望永恆〉
一九三六年的春天,說來幾乎已經三十八年了,高中快畢業的時候,我為這本書埋下了這一粒種籽。
天津南開中學實在是一個好學校,我們那時在各科門都有真正的好先生。現在我自己已經在大學及研究院執教不止三十年了,今天要以這本書來禮敬當年在南開中學的兩位國文老師:葉石甫先生同孟志蓀先生。
在這以前,我十一歲的時候,更有一位鄭菊如老先生授我中國古籍,鄭先生上課之外常常帶我出去到市街上散步,或是下小館兒。我就坐在桌邊,一面聽他說古話今,一面看老先生自斟自飲。
這三位老師每位祇教了我一年:鄭先生教我時是在天津公學,那時我讀初中一。第二年我轉學南開。後來一直到高中二,我才上葉先生的課,葉先生講先秦諸子。高中三,孟先生才教我。孟先生授我《詩經》、《楚辭》及漢、魏晉以來的中國文學傳統。
前後短短三年,我從三位老師所受的益處至今受用不盡。因為得了他們給我的教育,在我心目中,中國的文學及哲學思想一直是一個活鮮鮮的、有生機的整體。
不是歷史陳跡,更不僅是狹窄的學術論文研究對象。歷史的經驗,同人生的迷惘以及理想,都是合則雙美,離則兩傷,因此,古往、今來,都同時在我的心智活動中存在。
今天,我動筆要把近四十年來,斷斷續續構想的一串兒寓言式的小故事寫下來時,我不僅懷想那時的師長,也憶起當年的同窗好友,更無一刻不惦念這光輝無限的文化的命運。
《人子》這個書名是最近起意動筆時才採取的。書中第二篇,〈幽谷〉的原稿是我三十四年前一本未完稿中的一個小故事。那時我自西南聯合大學休學到香港去陪伴剛自海外回國的父母親。多年來生活在學校裏,成天想念家裏的溫暖,到了父母身邊又忘不了學校裏的友情,天天寫不完那些給同學的信!
這些信,也是信也是稿子。於是才想起要蒐集,才把後來又寫的當稿子選了,往一個本子裏抄,並隨手借取杜甫名句為它起了一個名字,叫做「邊秋一雁聲」。那時第二次世界大戰戰鼓正急,行人、魚雁,兩樣都多艱苦。我希望把稿子存起來,將來有機會再改寫。
不久,我又回昆明去讀書去了,「邊秋一雁聲」才收了三、四篇也就停了。可是這一篇〈幽谷〉中的情景,這些年中不曾在心上消失過。今天自回憶中把它改寫出來排在前面為《人子》故事做個引子,一面紀念我早年人生旅途中的同伴們,一面希望《人子》的讀者能把這些小故事當一個朋友自述心境的書信來讀。
〈汪洋〉本身又有它的來源。這題意起自三十八年前,高中快畢業的時候,由孟志蓀先生命題所作的一篇自述的文章裏。因為我的先生們一向獎勵心智生活中的真摯,我就放手寫了一篇很大膽的文字。寫時自感痛快,可是交卷以後不免有些忐忑,想也許會受責罵。可是那一番思索及寫作的經驗使我在思想上進了一步,已不能再退後,也就把心一橫,等待老師的反應。孟先生不但沒有責罵我,反而懇切地嘉許我坦率的態度。今天,我以〈幽谷〉來引領讀者進入《人子》的世界,又先以〈汪洋〉為題來回憶幼年時對人生的一種不甘自我限制的心情。所以〈汪洋〉又是自人生經驗轉入文學經驗的引子。
最近因為「六本木物語」快要與讀者見面了,覺得在心理上應該把這新作與《未央歌》隔開一個距離,免得讀慣了《未央歌》的朋友不能接受「六本木物語」的新情調。因此,我暫把「六本木」放在一邊,先把《人子》寫出來發表。
這裏所收的文字,除了〈汪洋〉、〈幽谷〉及〈忘情〉三篇得題比較早以外,其餘的題意都是近卅年內陸陸續續偶然體會到的。早則差不多與《未央歌》同時,晚則直到目前。
其中包括在印度、日本幾次旅行,及在美國讀書、執教各時期,現在寫出來發表的次序則是依了人生經歷的過程來排列:從降生、而啟智、而成長,然後經過種種體驗才認識逝亡。最後境界則是在有限的人生中祇可模擬、冥想而不可捉摸的永恆。
一九七四年三月廿一日於康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