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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邊陲的小族群如何擺脫壓迫與集權的殘影,對抗自我消亡的恐懼?
從「我是誰」到「我能是誰」的具體實踐,一段值得臺灣人民借鑑的百年追求
二十年後的今日,東歐依舊難免於民粹浪潮,普丁侵烏後,更是再度成為民主與法西斯的理念衝突之地。若對東歐一無所知,人們將無從知悉當代,我們也將無從構思未來。
── 國科會人社中心博士級研究員 蕭育和
民族主義的激情,來自於強烈感受到族群命運的召喚,並不惜以流血衝突的極端手段,呈現最大的戲劇張力。
── 國立臺北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 伍碧雯
─✧─✧─套書附贈別冊─✧─✧─
【特別收錄1】臺灣版獨家作者序:中東歐民族主義與烏克蘭戰爭帶來的啟示
【特別收錄2】中東歐歷史學家夏克勤專文導讀:歷史學家閱讀東歐的多種方法
【特別收錄3】中研院臺史所吳叡人專文導讀:政治學家與歷史學家關於東歐民族的對話
✧一個無意識的政策,帶來攪動歐洲版圖百年的民族恐懼
1780年代,哈布斯堡君主約瑟夫二世頒布法令,將德語做為領土內的官方語言,意圖從龐大而分散的疆域中建立一個現代化國家,但他的行動卻產生了極端的反效果:當在一個融合了多族群、缺乏民族意識的土壤上,種下民族主義的種子,帝國勢必面臨分裂與內戰的局面。
各個族群在這塊大陸上拔地而起、彼此相互競爭,擔心自己的語言和文化會在這波統一浪潮中消失。混亂的意識形態促成了賽拉耶佛暗殺事件,引爆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戰後,哈布斯堡王朝瓦解、民族自決興起,中東歐人民從和約製造者手中拿到了民族自決的資格,但這些新興國家不過是哈布斯堡王朝的縮影,族群衝突的問題更加激化,導致歷史上最大規模的種族滅絕。
1949年後,共產鐵幕隔絕了中東歐,史達林主義席捲當地,戰前的民主自由成了極權政體,散落在中東歐的國度紛紛變成極為相似。但在這段鐵壁之後的日子,對文化與民族消亡的恐懼卻從未消失,他們在既有的框架之下尋求民族主義的殘影,激發了匈牙利革命、布拉格之春、羅馬尼亞西奧塞古的轉向以及諸國內政的改革。
✧忽略歷史對東歐的號召,將無法理解當代歐洲的困境
長年夾在帝國邊陲的中東歐民族,共享了西歐鮮有的歷史經驗,兩百多年來的自治呼聲常常在相互交織的民族中種下血腥的結果。十八世紀統治者所預想的多元國度從未在東歐真正扎根,反帝國的意識、對被遺忘的恐懼、被煽動的種族意識與排外主義,構成了這塊土地的主要敘事。
這種動盪經歷讓東歐人對歷史的不穩定有著敏銳的感受:他們崇敬民族英雄的歷史故事,時時害怕自身民族從土地上消失。這種獨特的情緒讓東歐人與眾不同,即便1989年柏林圍牆倒塌後、自由民主的風吹進了這塊土地,東歐人依然無法擺脫民族主義的殘影,促成了民粹主義的興起、對極權過去的懷念,就連種族滅絕的槍響都仍未消散。
歷史的進程所帶來的恐懼是如何影響至當代?為了解答這個問題,康奈利教授追溯了民族主義如何在東歐各地拔地而起;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新國家的建立以及如何被納粹帝國和蘇聯集團吸收;共產主義崩潰後民主和分離主義運動重新出現後的發展;以及最近整個地區的民粹主義政治浪潮。
想要了解歐洲,就不能遺忘東歐的歷史;想突破歐洲共同體的神話,就必須從東歐開始。
約翰.康納利(John Connelly)
哈佛大學歷史學博士,現任加州大學柏克利分校歷史學教授與斯拉夫、東歐與歐亞研究所所長,研究領域遍及現代東歐與中歐政治社會史、民族主義與種族主義史。
羅亞琪、黃妤萱、楊雅筑、蔡耀緯
羅亞琪(負責第1冊)
畢業於輔仁大學跨文化研究所翻譯學碩士班。興趣廣泛,對文字、語言情有獨鍾,譯作包括《一七七六革命未竟之地》、《不講理的共和國》、《運動健護全書》等。
黃妤萱(負責第2冊)
國立臺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畢業。雜食性譯者,接觸領域包含電玩、旅遊、科技、科普雜誌、法律合約等,對飲食和健身也稍有涉獵。為精進磨練,現於臺灣大學翻譯碩士學位學程進修。
譯作賜教、工作邀約請洽:yhh.trans2020@gmail.com
楊雅筑(負責第3冊第24章)
專職譯者,從事字幕翻譯及各類文件翻譯。
個人網站:lennyxlenny.com
蔡耀緯(負責第3冊第25章~結語)
臺灣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譯有《大歷史:從宇宙大霹靂到今天的人類世界》、《當上帝踩到狗屎》、《暗渡文明》、《間諜、虐待狂與巫士》、《福爾摩沙.美麗之島》、《平凡的美德》、《1921穿越福爾摩沙》、《偉大的俄羅斯回來了》等書。
前言
第一部:民族運動的出現
1.中東歐的人群
2.處於消亡邊緣的族群認同
3.語言民族主義
4.民族認同奮鬥:從理念到運動
5.叛亂的民族主義:塞爾維亞和波蘭
第二部:帝國的衰落和現代政治的崛起
6.該死的談和者:1848年的中東歐
7.使哈布斯堡帝國無法改革的改革:1867年的妥協
8.1878年的柏林會議:歐洲的新族群民族國家
9.民族社會主義的起源:世紀末的匈牙利和波希米亞
10.自由主義的繼承者與敵人:社會主義和民族主義
11.農民的烏托邦:昨天的村莊和明天的社會
第三部: 獨立的東歐
12.1919年,新歐洲與老問題
13.民族自決失敗
14.法西斯生根:鐵衛團與箭十字
15.東歐的反法西斯主義
第四部:納粹與蘇維埃帝國下的東歐
16.希特勒的戰爭與其東歐敵人
17.但丁未見之境:東歐大屠殺
18.人民民主:戰後早期的東歐
19.冷戰與史達林主義
20.去史達林化:匈牙利革命
21.通往共產主義的民族道路:1960年代
22.1968年與蘇維埃集團:改革共產主義
23.真實存在的社會主義:蘇維埃集團的生活
第五部:從共產主義到反自由主義
24.共產主義的瓦解
25.1989年
26.東歐爆炸:南斯拉夫繼承戰爭
27.東歐加入歐洲
結語
附錄
前言
一九一四年,歐洲爆發大戰,導火線是以一個人們從來沒聽過的民族之名義從事的行動。
在東南歐歷經互相摧殘的混亂和武裝衝突許多年之後,一個名叫加夫里洛‧普林西普(Gavrilo Princip)的波士尼亞籍塞爾維亞人,在那年六月於塞拉耶佛射殺了哈布斯堡王位繼承人法蘭茲‧斐迪南(Franz Ferdinand)。這名殺手聲稱,他做出這個舉動是為了捍衛南斯拉夫人的利益,他們想從奧匈帝國獨立。
後續發生的衝突不僅「巨大」,還很全面,各個國家、經濟體和軍隊都動員了,用一個比一個更有效的方式摧毀彼此。戰爭在一九一八年結束後,政治家和革命人士重組了一個新的歐洲,以加夫里洛‧普林西普和他的朋友當年懷抱的理想為基礎,認為各個人群應該自己統治自己。這個理想被包裝成「民族自決」,成為一種很高尚的政治標準──這個詞彙先被布爾什維克領袖弗拉迪米爾‧列寧(Vladimir I. Lenin)應用在社會主義,又被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Woodrow Wilson)視為自由民主的一部分。
美國開始在世界各地推廣民主,但也鞏固了歐亞大陸第一階段的去殖民化,協助幾十個所謂的「民族國家」取代奧匈和鄂圖曼等帝國(imperial state);其中,數個新國家德卻對歐洲地圖帶來前所未見的改變,如捷克斯洛伐克和普林西普隸屬的南斯拉夫。然而,民主化比任何人預期的都還要棘手,在一九三○年代初期的經濟大蕭條期間,開始出現一些新詞,用來描述痛恨民主的人士所領導的新運動,包括:法西斯主義、統合主義(corporatism)、納粹主義和極權主義。
一九三○年代晚期,納粹的侵犯升級為對捷克斯洛伐克和波蘭的戰爭,開始衍生出更多新詞,有的更進入英語的詞彙裡,例如「閃電戰」。專家都知道納粹計畫讓德國人定居東歐,創造一個延伸到莫斯科和克里米亞的帝國空間(即所謂的東方總計畫[Generalplan Ost]),就連大部分中學畢業生也都認識從德文名稱直接翻譯過來、納粹所犯下的罪刑,如「最終解決方案」(final solution)和「族群清洗」(ethnic cleansing)。「大屠殺」(genocide)一詞最初來自波蘭文(ludobójstwo),用來表示殘殺整個族群的新型罪行。
戰爭結束時,分崩離析的局面依舊,「人口交換」(population exchanges)、「流離失所者」的安置繼續進行──這些詞在一九一四年沒有人聽得懂。稱作「人民民主制」的新政體興起,透過無產階級專政推出各項五年計畫,要終結資本主義所帶來的不確定性。號稱人類平等的新時代來臨了。然而,約從一九四七年開始,這段導致數百萬人必須忍受生活困乏、內部監視和囚犯營的時期,就一直被稱為「冷戰」,因為這時的世界分裂成兩個敵對陣營,似乎隨時都會爆發戰爭。
一九五三年,約瑟夫‧史達林(Joseph Stalin)去世,以他命名的體系隨即陷入危機。年輕的「改革共產主義者」(reform Communists)以回頭做為前進的手段,重拾十八世紀自由哲學概念,像是「分權」以及投票、集會和發言的權利,並試圖在一九六八年的「布拉格之春」中加以實踐。然而,在同一年的悲慘夏天,蘇聯坦克恢復了正統的共產主義,蘇聯領袖列昂尼德‧布里茲涅夫(Leonid Brezhnev)頒布以他為名的布里茲涅夫主義,表示社會主義只會演變成共產主義,任何企圖邁向多元主義的改革,都會觸發社會主義國家基於兄弟之情的「協助」。
由於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和華沙公約組織都認為這次干預穩定了蘇聯在東歐的統治,雙方便協議相關措施,減少武裝衝突的風險。在一九七五年的赫爾辛基會議(Helsinki Conference)上,他們重申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不久後所表達的原則:人權。可是,過了兩年,布拉格的共產黨官員就逮捕一個稱作宇宙塑膠人(Plastic People of the Universe)的搖滾樂團,純粹因為不喜歡樂團傳遞的訊息。捷克的異議知識分子(大部分為共產黨的前黨員)提醒當局,他們才剛簽署赫爾辛基協議。他們流通的文件後來稱作七七憲章(Charter 77),而他們當中的其中一人、身為劇作家的瓦茨拉夫‧哈維爾(Václav Havel)還為那些面對自我審查壓力的公民新創一個理想,叫做「活在真實中」(living in truth)──一九一四年的人聽了肯定摸不著頭緒。
一九八九年之後,歷史學家開始更直接地探索共產主義統治下的日常生活,因為布里茲涅夫主義在那年被廢止,而將德國舊都一分為二的「柏林圍牆」也遭拆除,只留半公里的牆面給觀光客記取教訓。這個高壓的體制顯然破產了,使得有些人認為這是「歷史終結」,因為所有的國家注定邁向自由市場的自由主義。
這下,東歐不僅跟自己中斷的歷史重新連接,還跟西方產生連結。如同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情景,各式各樣的概念和顧問紛至沓來,對該地區及當地複雜的權利和民主傳統卻常常一無所知。這是第二波的民主化,但是跟第一波一樣,結果並不如預期,催生了許多新詞,包括斯雷布雷尼察(Srebrenica)、新民粹主義(neopopulism)、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不自由的民主」等。「不自由的民主」是匈牙利總理的維克多‧奧班(Viktor Orbán)提出的,他曾經是共產威權主義的掘墓者,為了不讓自己在民主體制的自由競爭中被遺忘,而成為了民族威權主義者。
※
共享這段充滿戲劇性且動盪不安歷史的,是介於波羅的海與亞得里亞海和黑海之間的國家,在歷史上則是東接疆域更大的俄羅斯和鄂圖曼帝國,西鄰普魯士和奧地利。這些小國組成了中東歐,二十世紀在這裡發生的種種(有好有壞),比在世界上其他地區都還要多。
如果想要尋找一個簡單的解釋,來說明這個地區為何有這麼多能量來產生這麼多戲劇性事件和這麼多新概念,看一眼地圖,就能猜到民族主義這個答案:沒有其他地方像這裡一樣,發生過如此頻繁、激烈又暴力的國界變遷,只為了讓各個民族擁有自己的主權國家。一八○○年和二○○○年的地圖,述說了故事的梗概:從簡到繁,從一小三大的多民族強權到二十個以上的民族國家。
故事的發展動力來自東歐民族主義者掌控疆土的要求,這些要求被拒絕,因為挑戰了帝國強權和歐洲秩序。自一八二○年代以來,民族主義者透過三個階段努力創建了一個個獨立的國家:第一個階段是一八七八年的柏林會議,創立的國家有塞爾維亞、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和蒙特內哥羅;第二個階段是一九一九年的革命與和平協議,創造的國家有捷克斯洛伐克、南斯拉夫和波蘭;最近期的第三個階段則發生在一九九○年代,捷克斯洛伐克和平分裂成捷克共和國與斯洛伐克,南斯拉夫則暴力分裂成斯洛維尼亞、克羅埃西亞、塞爾維亞、波士尼亞的兩個政體、馬其頓、蒙特內哥羅和科索沃。匈牙利在一八六七年奧地利帝國轉型成奧匈帝國時獲得實質上的獨立地位;一九二○年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其領土變小許多,有三分之二被鄰居瓜分。
可以爭論的問題是,要解放組成現今東歐地區的民族國家,有沒有必要經歷這麼嚴重的暴力,特別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奧匈帝國其實比批評者所說的還要強韌,只有在代價比任何人預期的還慘重的戰爭來到最後一年時才開始瓦解。此外,意圖和結果之間沒有什麼關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開端並不是民族解放,但到了一九一七年,隨著傷亡人數不斷攀升、意圖和結果之間的關聯完全喪失,這場戰爭卻被解讀為民族解放戰爭。這是一場為了民主、為了威爾遜的民族自決所打的戰爭,而這協助催生了新的民族國家。
話說回來,如果沒有加夫里洛‧普林西普聲稱自己代表的理念(南斯拉夫人應該住在同一個國家),就不會有刺殺事件,哈布斯堡就不會對塞爾維亞(這個國家訓練了普林西普,並提供槍枝給他)下最後通牒,戰爭就不會爆發。從理性的角度來看,哈布斯堡王朝認為人口三百萬的塞爾維亞會對他們這個人口五千兩百萬的國家造成威脅,需要進行全面的軍事攻擊,似乎是歷史上反應最過頭的事件之一。然而,體弱多病的普林西普在十八歲時因為身材矮小而被塞爾維亞軍隊拒絕,卻完全體現了族群民族主義的挑戰,而哈布斯堡帝國別無他法,只能以赤裸裸的武力做出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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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篇幅要講述的,不只是單純捍衛並伸張自我的英雄故事,因為在反帝國的奮鬥中,民族運動往往變成了帝國主義,而為了不要滅絕,時常讓自己成為滅絕他人(如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該地區的猶太人)的共犯。民族主義的張揚已跨越了無數障礙,從一八四九年的戰爭、一八六七年哈布斯堡王朝與匈牙利之間的妥協,一直到一九一八年如雨後春筍冒出的新國家。在一九四五年以前、甚至是後來的時期,民族主義吞噬了自由主義、阻礙了社會主義、觸發了法西斯主義、殖民了共產主義,目前它對民主體制做出的壞事,在我們找到更驚悚的貼切形容詞之前,只能以「民粹主義」(populism)這個輕描淡寫的詞彙名之。雖然這個地區產出不少難以抹滅的文學作品(昆德拉與米沃什的書寫是其中幾個例子),見證了「不只有」東歐才經歷的苦難,但是這個地區的經驗仍完全顛覆了西方人的想像。
然而,反帝國的中東歐並不是一座孤島,全球歷史很多都集中在這裡。東歐人之所以在現代經歷了特別強烈的體驗,是因為他們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部分,他們的故事是許多人的故事,不論是民主化與去殖民化、五年計畫與作秀公審、反法西斯的抵抗行動與種族清洗,或是公民社會及不自由的民主等,全都籠罩在害怕成為家鄉的陌生人、自身文化的叛徒的恐懼中。很多人說東歐人放不下過去,但那正是因為他們想要擺脫過去。偶爾,他們點出通往未來的道路。可是,回憶仍無可避免地形塑了現在,即使那些聲稱對歷史有卓越認識的人也免不了如此。
馬克思列寧主義者是其中的佼佼者。由於馬克思和列寧似乎代表外國利益,他們的追隨者因此比任何人還要放不下回憶,使用象徵民族的圖樣和顏色重建被炸毀的城市、製造充滿民族戲劇與詩歌的運貨車廂,並大肆慶祝民族紀念日,如一九六六年慶祝波蘭建國一千週年的活動。波蘭的共產主義者舉辦了大型節慶,並承諾在缺乏現代教育的鄉村地區建立一千所學校。
巧的是,這恰好是基督信仰在西元九六六年傳入波蘭的紀念日,波蘭天主教教會也祭出自己的民族象徵聖母瑪利亞。一六五二年,國王揚‧卡齊米日(Jan Kazimierz)因聖母保護了被圍城的琴斯托霍瓦(Częstochowa)的波蘭軍隊,將她封為波蘭女王。一九五七年,波蘭的首席樞機主教維辛斯基(Wyszyński)下令製作了琴斯托霍瓦修道院「黑色聖母」畫像的複製品,連原本的燒焦痕跡也如出一轍。這幅畫像在羅馬祝聖後,由信徒帶著在波蘭各地繞境,繞境時程將確保每一個波蘭人在接下來十年至少都能看見並敬拜畫像一次。
到了一九六五年,政府的耐性已經消磨殆盡,當局下令將複製品送回琴斯托霍瓦的原作身邊。當地人開玩笑地說,聖母被綁架了。這下,波蘭人無法再帶著黑色聖母的畫像繞境,便決定帶著原本放置畫像的空畫框繼續行程。所有人都知道這其中的涵義。但,波蘭人看見空白畫布時,看到了什麼?他們聲稱看到只屬於他們的東西──一個千年來瀕臨滅絕的族群的重要意象。
將這個空白畫框延伸到整個東歐,你就能看出這本書的宗旨:它描繪了東歐這個地區對於經過無數世代所獲取的身分認同有多麼敏感,而且由於認同是當地語言所賦予的,它便具有不可譯的特性,也難以直接表達。這就是族群民族主義的真諦:擁有一個屬於自己、不會超越有形界線的東西,無論是自家爐灶、民族國家或空白畫框。
這不是一本百科全書,不打算追溯特定幾個族群的歷史故事。這本書跟任何特定的人民或族群無關,也沒有要談論被自然邊界畫出來的某些區域。這本書講的是催生出那種獨特感受的困境、夾在大國之間生存的狀況,以及住在那些地方的人民所述說的故事,和關於他們的故事。這些故事的共同訊息是如何面對生存威脅,然後繼續存活下去。重點不是這樣的認知正不正確,而是這樣的認知如何成為常見的心態,很容易重新出現,即使帝國──無論是神聖羅馬、哈布斯堡、鄂圖曼、納粹或蘇聯帝國──滅亡也依舊存在。這種困境似乎是永恆且必要的。事實上,這既是過去,也是現在,製造時間才剛超過兩百年。
【臺灣版作者序】
本書探討了東歐的少數族群,他們數百年來坐落在受到俄羅斯人和土耳其人控制的空間,以及由德意志人主導的領地之間。這些民族許多世代以來不斷重申自己存在的基本權利,構成書中的主要情節。
故事要從十八世紀說起,當時有一些知識分子開始擔心自己的迷你民族會遭到帝國文化吞噬。匈牙利人和捷克人擔心匈牙利語和捷克語會從世界歷史中消失,因為就連匈牙利和波西米亞的上層階級討論任何看似重要、需要智識的主題時,也是說外語(通常是法語和德語)。當時,幾乎沒有人會用當地方言書寫,說方言的主要是不識字的平民。帝國當局雖然有意教育自己統治的人民,但是他們打算透過德語完成這件事。匈牙利人擔心匈牙利會變成大德意志的另一個地理區域,跟巴伐利亞(Bavaria)或提羅爾(Tirol)沒有兩樣。
接著,本書追溯了將本地語言標準化、替這些族群建構自己的歷史以及創立學校等機構的艱辛歷程,這些都是為了確保現代社會的每位成員可以在自己的文化中正常發展。外人有時稱這場運動為民族主義,但是這個地區的居民則是使用另一個詞:人民主權。他們的理念是將人民從暴君手中解放出來,進入由人民、為人民統治的新時代。
這場運動出現契機(同時還有危機)的第一個徵兆,就發生在一八四八年群眾起身(和一九八九年的中國很像)跟不是透過民選選出的專制人物爭奪統治權的時候。一八四八年的三月,各國國王、親王和他們最頂尖的忠僕紛紛逃離首都,成年男性有史以來第一次投票選出代表,由代表召開議會制定憲法。值得注意的是,這場從基層發生的政治動員到處都有發生,包括法國、俄羅斯邊境、北歐和地中海地區。這恐怕是歐洲有史以來唯一一次在政治上取得共識。
可嘆哪,這場民主統治實驗並不長久,部分原因是一個在人民主權的時代之前不曾被人當成問題的東歐特性──同一個地區通常會有好幾個族群(民族)住在一起,試著建立自己的民族。波希米亞和匈牙利是其中兩個首例,前者同時被德意志人和捷克人認定是自己的土地,後者則是除了匈牙利人之外,還住著羅馬尼亞人、塞爾維亞人、克羅埃西亞人和斯洛伐克人。舊政體(在這裡指的是哈布斯堡王朝)為了閃避民主訴求,讓不同族群的運動反目成仇,例如募集克羅埃西亞人攻打匈牙利人或是召募德意志人鎮壓斯洛維尼亞人的自治希望。
接著,這個地區的故事演變成延續了許多個世代的戰爭,這些族群先是試圖跟帝國政體妥協和改革,最後帶來立憲命令(一八六七年到一九一八年),後來則嘗試建立起非常不完美的民族國家(一九一八年到一九一九年)。每個時期遇到的基本問題都跟一八四八年的問題類似,也就是同一個地區有好幾個民族希望建立自己的國家。例如,烏克蘭人、德意志人和立陶宛人都聲稱第一波蘭共和國的部分地區是他們的民族領域;波蘭自己則聲稱捷克斯洛伐克的部分地區是他們的,匈牙利也是。
結果,這個地區到處都有政治不安穩的狀況,讓歐洲的兩大內陸帝國有機可趁──德國(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五年)和蘇聯(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八九年)。蘇聯在一九九一年瓦解後,這個地區又重新實驗民族國家,越來越融入世界市場和歐洲機構,實驗成功到近年來絕大多數的烏克蘭人也想加入歐洲。
蘇聯/俄羅斯帝國並不是自己瓦解的,而是被東歐那些受到禁錮的族群共同施加的壓力給推翻。他們有時會在街頭公然施壓,像是一九五○年代發生在柏林、華沙、皮爾森(Plzen)和布達佩斯的群眾抗議事件,但是較不明顯的壓力則有由克制不住自我動員的一般百姓所組成的「公民社會」,允許了民主制的興盛。一九七○年代誕生了無數非官方的俱樂部和印刷媒體,特別是在波蘭,因此在一九八五年莫斯科出現某位改革者之前,東歐人就已經準備好重申對自己社會的掌控,最活躍的莫過於波蘭人和匈牙利人。
由於被帝國統治許多個世代,東歐社會一直以來都下定決心要跟西方鄰國一樣獲得安穩。今天,有些人會批評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在蘇聯瓦解後讓波蘭和匈牙利等東歐國家加入,但事實是,是這些國家不斷嚷著想要加入,用盡一切所能,包括由瓦茨拉夫‧哈維爾(Vaclav Havel)和萊赫‧華勒沙(Lech Wałęsa)等民主反對派的領袖直接進行懇求。他們提出申請,接著他們的社會漸漸滿足入會資格。中東歐的政治精英相信,俄羅斯政壇一九九○年代出現的不安與混亂只是短暫的,俄羅斯很可能再次重申帝國願景,恢復許多個世代以前的傳統。
這不是說歷史會造就命運,但是在時間的考驗下,歷史模式的確證實了俄羅斯相信自己的帝國主張是正當的,其中包括控制中東歐的許多地區和波羅的海諸國,當然還有烏克蘭。
***
烏克蘭在這本書裡只有零星出現。在我描述的大部分歷史中,烏克蘭很靠近俄羅斯的勢力,因此堅守自己身分認同的機會很少。這不是說烏克蘭這個國家不存在,因為我們很清楚烏克蘭曾在一九一七年試圖完全獨立,烏克蘭人也曾創立自己的共和國,延續到一九二一年。然而,烏克蘭很苦命,受到帝國力量的控制比其他東歐民族還嚴密、還長久。它在一九九一年才獲得自由,現在正將自己定義為歐洲國家,某些方面跟波蘭和捷克共和國等比鄰的國家有很多相似點,某些方面則跟更西方的國家較為雷同。
但,有人會懷疑:烏克蘭曾被俄羅斯控制好幾百年,有什麼理由可以相信它是歐洲的一部分?這個問題或許跟台灣有關,可以讓台灣思考它跟鄰近的帝國強權之間的歷史關係。
關於今天的烏克蘭屬於哪裡,答案就跟一八四八年更西邊的地區一樣,就在街頭,在民眾的聲音和活動之中。從某個相當真實的角度來說,捷克、匈牙利和德意志各民族都是在那不凡的一年透過渴望自由的人類所做出的行為出現在政治舞台上的。然而,基於對相同地區的領土競爭,自治要等到很後來帝國瓦解、強迫各族群分開的族群清洗發生後,才有辦法實現。然而,跟十九世紀的那些社運人士不同,今天的烏克蘭人主要關注的不是讓波希米亞或匈牙利的歐洲人產生分歧的事物,如語言或宗教或文化。他們爭取的主要是從政治暴政之中解放出來的自由。
一直到最近之前,烏克蘭人似乎比其他歐洲民族還要分裂。他們的國家分成對過去的認知大不相同的好幾個地區,包括黑海沿岸的城鎮、後蘇聯的工業大城以及曾經受到巴洛克波蘭與匈牙利文化影響的哈布斯堡地區。烏克蘭東部和南部的人口絕大多數說俄語──沒錯,一直到最近之前,人們在基輔(Kyiv)街上聽到的都是俄語。
然而,自從俄羅斯發動攻擊後,地區認同及個別的語言和傳統都在這場存亡危機中消退,人們害怕自己生活在一個自由組成、沒有壓迫的社群的權利即將消失。因此,烏克蘭人此刻冒著生命危險所要維繫的國家,並不是以族群或族群民族主義來定義的,主要也不是靠語言、宗教、對相同國籍的強大記憶或甚至任何共同的歷史來統一。
新的烏克蘭是一個不看歷史、只看未來的民族,人們共同擁有自由生活、不受暴政危害的渴望。烏克蘭的故事在歐洲史和世界史雖有先例,但是這依然是為了自由革命而奮鬥的稀少案例。一七八九年,法國人因為提出自己──民族本身──擁有神聖的自治權利這個新奇的概念而走上歷史舞台;一八四八年,歐洲各地的族群試著仿效法國的榜樣,但是很快就瓦解;接著,一九八九年也有革命,本書提到的歐洲人起身反抗蘇聯帝國。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最接近的例子或許是在一七七六年的北美,當時殖民者反抗大英帝國。在所有這些少見的案例中,民族獨立的原因跟個人自由與權利密不可分。
烏克蘭在那個小團體中的地位顛覆了專家所說的民族主義,也就是民族主義分成東方和西方兩個類型,前者(捷克或斯洛維尼亞)比較跟文化有關,後者(法國或美國)比較跟政治有關。根據猶太捷克政治科學家漢斯‧科恩(Hans Kohn)所說,西方民族主義牽涉到「理性普世的政治自由和人權概念」,而東方民族主義因為缺乏主權的緣故,所以在文化上表現自己,將民族描述成「從歷史和自然當中出現的神祕集體」。
烏克蘭人在地理上位處東歐,但他們爭取的是政治自由與人權。同時,文化並沒有在烏克蘭的鬥爭中缺席。在今天的鬥爭中塑造出來的烏克蘭「新民族」顯示,所有的民族主義其實都結合了政治自由和文化主權的訴求,只是這兩個元素──政治與文化──的相對重要性要視一個民族必須對抗的勢力而定。
波蘭和捷克的民族主義一直都比法國關注文化和語言,那是因為上面提到的故事:數世紀以來,帝國統治者試圖讓波蘭和捷克的文化和語言消失。因此,當波蘭人和捷克人多次爭取獨立時,他們首先要確保說他們的語言、跟他們擁有共同文化的人不會從地球上消失。這些民族從過去中收集論據,來提出自己永恆神聖存在的觀點:基於這個偉大的過去,讓波蘭或捷克文化消失是一種罪。
相形之下,一七八九年起身反抗波旁王朝(Bourbon)的法國人不擔心自己的語言會消失;他們堅持的是,代表整個民族的是他們,而不是國王,因此他們有權利自治。一七七六年北美的十三個殖民地也是如此,重點在於創造一個未來不受到國王、某種程度上不受到歷史束縛的民族。
所以,法國人在國慶日(七月十四日)慶祝的是(在一七八九年)脫離王室束縛,而波蘭人在國慶日(十一月十一日)紀念的則是(在一九一八年)從扼殺他們文化的帝國中解放出來。不過,這兩種民族性是互相交織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波蘭領土上的每個人都獲得公民身分,包括平等的公民權;法國長久以來一直都有投入許多心力保護和宣傳法國的語言和文化。
所有的民族國家都有保護政治與文化自由的功用,卻也都會導致普世性(人權)和特殊性(文化權)之間的衝突。每個民族國家都聲稱會尊重任何背景的公民的權利,卻又捍衛著跟某段特殊過往有關的身分認同。這讓我們得以了解東歐特殊的地方,這裡有著介於德國和俄羅斯兩大古老帝國之間的多個國家,包含差異甚大的斯洛維尼亞、斯洛伐克,當然還有烏克蘭。
一個民族的成員如果願意為了保存他們的文化和語言而捨身,他們漸漸地就會將文化和語言視為神聖的事物加以尊崇。語言成為身分認同的核心,民族神話圍繞著它的持有者,也就是被認為永恆存在的族群。這種偏族群性的民族形式是美國等透過政治革命創建民族的人難以理解的。美國人在一七七六年的七月誕生,而不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存在。
位處東歐的烏克蘭不尋常的地方在於,其對抗暴政的鬥爭同時具有政治與文化意涵。從解放的赫爾松(Kherson),我們得知當地人不僅無法獲得基本的公民言論自由,連說某一種語言的自由也沒有。侵略者強迫孩童背俄羅斯國歌,懲罰說烏克蘭語的人,還綁架和折磨一名張貼影片頌揚烏克蘭文化的老師。赫爾松解放後,當局正致力在這個大體上說俄語的城市以烏克蘭語取代俄語。
烏克蘭會不會發展出這個地區的歷史常見的那種特定的民族主義類型,專注於語言和文化的純粹性?只有時間能夠告訴我們答案。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烏克蘭越是朝族群排他的方向走,越是歧視說俄語和其他語言的人,就越會失去國際社會的支持,也越會危害自己的安全和自由生活的權利。
這本書請求讀者思索民族跟特定的歷史文化感之間的關係。數世紀以來,擁有共同文化和語言的感受成了各族群在對抗帝國壓迫時尋求團結與認同的來源,但是他們一旦掌握了權力,這些來源又變成迫害的工具,危及花了好幾個世代才得到的自由。目前,烏克蘭西邊的鄰國──波蘭、捷克共和國、斯洛維尼亞、克羅埃西亞、羅馬尼亞──形成堅強的支援聯盟,是一個讓人感到希望的跡象。唯有各國互相合作,自由主義才有可能在一個國家的內部存活。
二○二三年六月三十日
鹿橋
陳達鏞(Jin Dal Yong)
金英敏(김영민)
高木初江 著;大庭英子 監修
墨磊寧(Thomas S.Mullaney)
海倫‧湯普森(Helen Thompson)
約翰.康納利(John Connelly)
茱莉雅・柴爾德、露伊瑟・貝賀托勒、西蒙娜・貝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