咆哮山莊（典藏回歸版）

艾蜜莉．勃朗特 Emily Brontë

著名的作家與詩人，在勃朗特三姐妹中排名第二。一生過著孤寂生活的奇女子，從未談過戀愛，喜愛漫步在荒原上。在現實生活中還是一名神槍手，跟隨潮流，擅長投資股票。懂法文與德文，鍾情藝術、貝多芬、韓德爾鋼琴作品。1948年在兄長喪禮期間，感染風寒，拒絕服藥後，結束生命。在短暫的三十年生命中，出版一生僅有的一部小說《咆哮山莊》，卻如同彗星光芒般引人注目。

一八○一年—
我剛拜訪我的房東歸來—他就是使我以後將受麻煩的一位孤獨的鄰居。這誠然是一片美麗的鄉野！在全英格蘭，我不相信我能找到像這樣與社會煩囂完全隔離的地點。真是一個十足的厭世者的天堂，而希茲克利夫先生和我又是如此合適的一對，分享這 一片荒涼景物。很夠尋味的一位人物！當我騎馬上前，他的一雙黑眼睛猜疑的縮到眉毛底下，並且在我通報姓名的時候，他用一種疑忌的決心，把他的手指更深的隱藏在背心袋裏，這時節我的心對於他是何等的溫熱起來，他卻一點也沒有想到。
「希茲克利夫先生？」我說。
點點頭便是回答。
「我是勞克伍德，你的新房客，先生。我很榮幸，我一來到就來拜訪，甚望我堅持要租用這座鶇翔田莊不至於對你有什麼不便，我昨天聽說你曾想—」
「鶇翔田莊是我自己的，先生，」 他插口說，退縮著。「我不要任何人使我不便，假如我能防止的話—走進來！」
這一聲「走進來」是閉著牙齒說的，所表示的情緒就是「滾你的」，就是他所依靠著的那扇大門也沒有對這句話表示出同情的動作；我想是當時的情形決定要我接受這樣的延請，我覺得這人有趣，他像是比我更過度的深沉。
當他看見我的馬的胸部幾乎觸動柵欄，他就伸手給排解開，怏怏的引我走上砌道，我們走進院裏他就喊—「約瑟，拉走勞克伍德先生的馬；送點酒來。」
「我猜想這就是他的全班的僕役了，」這是他的那句複雜的命令所引起的想像，「怪不得石板縫裏生滿了草，只有牛去修剪圍籬。」
約瑟是個上年紀的，不，簡直是個老人：或者是很老了，雖然還很健壯結實。「主保祐我們！」他一面接過我的馬，一面用不愉快的抱怨的低聲自言自語，同時很陰鬱的望著我的臉；我不免要善意的揣測大概他是需要神的助力來消化他的飯食，而他的那句虔誠的呼聲也許和我的突然來訪是毫無關係的罷。
希茲克利夫先生的住處名叫咆哮山莊。「咆哮」是當地一個很有意義的形容詞，描寫在風暴的天氣裏此地所感受的氣象的騷動。純潔興奮的空氣，他們這裏當然是隨時都有；屋的盡頭處幾棵發育不全的樅樹之過度傾斜，以及一排茁壯的荊棘之向著一個方向伸展四肢，好像是向太陽乞討，這都能使我們猜想到吹過籬笆的北風的威力。幸虧建築師卻有先見，房屋造得很結實：窄的窗子深深的嵌在牆裏，牆角有大塊凸出的石頭保護著。
在邁步進門之前，我停步瞻仰這房屋前面之大量的奇異的雕刻，尤其是大門周圍的；在門的上面，於一破碎的怪獸和不知羞的小孩中間，我發現了「一五○○」的年代和「哈來頓恩蕭」的名字。我頗想說幾句話，並且請這位乖拗的主人略為講解這地方的歷史；但是他在門口的姿態是要我立刻進去否則就完全走開的樣子，我於查視內部之前卻也無意加增他的焦躁。
一步就跨進了起居室，沒有任何迴身的小室或穿堂之類；他們就把這地方喚做「家舍」。廚房與客廳是都包括在內了；但是我想在咆哮山莊廚房是被迫退到另一角落去了；至少我聽辨出喋喋的說話聲和廚具的鏗鏘聲在更深入的地方；在大壁爐裏我也沒看出燒烤食物的痕跡；牆壁上也沒有銅鍋和錫濾器之類的閃爍。在一個盡頭處，有一個大橡木櫃臺，上面放著很大的一排排的盤子，中間羼放著銀製的杯罐，一排比一排高，高到屋頂，誠然是把光線和熱氣都反映得很燦爛。這櫃臺從沒有油漆過，整個構造狀態都呈現在眼前，除了有一處木框是被麥餅和一堆牛羊肉和火腿之類給遮掩住了。壁爐的上面有各種樣式的駭人的老槍，還有一對馬上手槍，並且為了裝璜起見，還有三個塗了鮮豔顏色的茶葉罐在邊緣上放著。地是平滑的白石鋪的；椅子是高背的，古老的構造，塗作綠色的；有一兩把粗重而黑色的藏在黑暗處。櫃臺的一個圓拱下面，臥著一條巨大的豬肝色母獵狗，一窩銳叫的小狗繞著牠，還有別的狗在其他空隙處盤據著。
這房屋和傢俱都可以不算稀奇，假若這主人是一位樸質的北方農人。有頑強的面貌，和穿起短褲綁腿而顯著滿漂亮的粗壯腿子；這樣的一個人坐在他的扶手椅上，一大杯啤酒在他面前的圓桌上冒著白沫，這種情景在這山間任何周近五六里區域內都可以看得到，假如你在飯後適當的時候去。但是希茲克利夫先生對於他的住所和生活方式卻成為奇異的反襯了，在外表他是個黑皮膚的遊民，在衣裝態度方面他又是一位紳士；這就是說，像鄉紳一般的那樣一個紳士，或者是有些不修邊幅，但是懶散得並不難看，因為他有挺直而俊秀的身體，並且有些乖僻。也許有人會疑心他是因為出身較低而反養成一種傲氣；我的內心卻有一種同情，告訴我他必不是如此，我本能的知道，他的沉默寡言是由於對於情感炫示的厭惡—厭惡彼此親熱的表示。他愛和恨，都同樣的藏在心裏，並且認為再被人愛或恨是一種無禮的事。不，我說得太快了：我把我自己的特性太慷慨的送到他身上去了。希茲克利夫先生遇見一位所謂熟識的人的時候，便把自己的手藏起來，也許他的理由，和我的完全不同。我希望我自己的心情是幾乎獨特的，我親愛的母親說我永遠不會有一個舒適的家；到了去年夏天我纔證實我是十分的不配有。
我正在海岸享受整整一個月的良好天氣的時候，認識了頂有魔力的一個人；在她沒理會我以前，她在我眼裏簡直是一個真的女神。我從來沒有口頭表示我的愛，但若是眉目可以傳情，一個癡人都可以猜到我是深溺在愛情裏了。最後她懂了我的意思，回看了我一眼—一切所能想像的顧盼中之最甜蜜的一眼。我怎樣辦了呢？我含羞的懺悔了—冷冰冰的向裏萎縮，像是一個蝸牛，每看一眼，便萎縮得越往裏、越冷；直到這可憐天真的女人懷疑起她自己的感覺，以為是自己的錯誤而莫知所措，終於勸說動了她的母親拔營而去。由於這次奇怪脾氣的發作，我得了冷酷無情的名聲；多麼冤枉，只有我知道。
我在爐邊一個座位坐下，我的房東便走向對面的一個椅子，我想用手撫摩那條母狗，以消磨短期的靜默。這條狗剛剛離開牠的窩，狼一般的偷偷的要走到我的腿後，嘴脣翻捲著，白牙上流著涎，要咬我一口。我的撫摩招出牠從喉裏發出的一聲長。
「你最好不要理這條狗，」希茲克利夫先生用同樣音調吼了起來，還用頓足來節制了更強烈的表示。「牠不慣於受撫弄—不是養做玩物的。」然後，跨到一個旁門，他又大叫，「約瑟！」
約瑟在地下室的深處咕嚕了幾句什麼話，但是沒有上來的意思，於是房東鑽下去找他，留我獨自對著這隻惡母狗，還有一雙猙獰尨毛的守羊狗，同那母狗一樣的猜疑地監視著我的一切動作。我並不想嘗試牠們的尖牙，所以我凝坐不動；但是，我心想牠們也許不懂不出聲的侮辱，我就向這三條狗擠擠眼睛做了個鬼臉，不幸我臉上的某種樣子頗激動了母狗，牠猛然發狂一般跳上了我的膝頭。我把牠推開，急忙拉了一張桌子隔在中間。這個舉動激動了全窩，半打的四腳魔鬼—不同的體格、年紀，從隱暗的窟穴竄到共同的中心地帶。我覺得我的腳跟和衣裾特別成為了攻擊目標；我竭盡全力用火鉗擋開了較大的鬥士，我不得不大聲叫喚，請家裏什麼人來幫助我恢復和平。
希茲克利夫先生和他的僕人帶著煩悶、遲滯的脾氣從地下室的階梯爬了上來，我覺得他們並不比尋常快走一秒鐘，雖然屋裏已是一團驚駭與狂吠的騷動。幸虧廚房裏有一位來得快些，一個壯健的女人，摺攏著衣裾，裸著胳臂，還有火紅的腮，舞著一隻油鍋衝到我們中間，就用這武器和她的脣舌，居然很奇妙的把這場風波壓制下去了，當主人進來的時候，她正停在那裏像風暴過後的大海一般喘動。
「到底是怎麼一回鬼事？」他問，看了我一眼，在受了這一場惡待之後，那神氣幾乎使我不能容忍。
「真是鬼事哩！」我喃喃的說。「聖經上所說的惡魔附體的豬    ，怕也不見得比你的這一畜生有更兇惡的魔鬼在身上哩。先生，你還不如養一老虎待客哩！」
「對於不動手的客人，牠們也決不打攪的，」他說著把酒瓶放在我面前，恢復了方纔移動的桌子。「狗應該是警醒著守衛的。喝一杯酒罷？」
「不，謝謝你。」
「沒被咬著罷？」
「若是被咬著了，我倒要在這咬人的東西上打我的一顆印。」
希茲克利夫的臉色鬆弛了，露出苦笑的樣子。
「好了，好了，」他說，「你是受驚擾了，勞克伍德先生，喝一點酒罷。這家裏客人極少，所以我很願承認，我和我的狗都不知道怎樣接待客人。祝你健康，先生！」
我鞠一躬，回敬了一句，開始覺得，為了一狗的失禮而坐在那裏生氣，那是未免太傻了：並且，我很不願犧牲自己再給他做訕笑的資料，因為我當時確有那種心理。而他—也許是受了聰明考慮的影響，考慮到開罪於一個好房客之不智—也把他的削除代名詞和助動詞的簡練語法稍稍放鬆了一些，並且提起了他以為對我有興味的話頭—討論到我目前退隱地點之優點與劣點。關於我們討論到的題目，我覺得他是很有眼光，在我回家之前，我居然得到充分的鼓勵，自告奮勇要在明天再來拜訪。他很明顯的不願我再來打攪。但是，我還要去。真是怪，我覺得我比起他來，真不知要和藹多少哩。

昨天下午起霧而且寒冷。我頗想就在我的書房爐旁消磨我的時光，不必跋涉泥沼去到咆哮山莊了。但是吃過午飯（附註—我吃午飯是在十二點與一點之間；而女管家，一位慈祥的太太，可以認為是附屬於這所房屋的，卻不能並且不願了解我請求在五點開飯的用意），我帶著懶惰的意念走上樓梯跨進屋門的時候，我看見一位女僕跪在地上，周圍全是毛帚與煤斗，她用灰燼撲滅火焰的時候，弄得灰煙瀰漫。這景象立刻把我趕了出來，我拿了帽子，走了四哩的長途，到了希茲克利夫的花園門口，剛好躲過了一場大雪的最初羽毛般的雪片。
在這荒涼的山頂，土地是硬的，還有一層黑霜，空氣冷得使我抖顫透過了四肢。我打不開門上的鎖鍊，我就跳了過去，然後跑上一段石板路，路旁是一些蕪蔓的醋栗樹叢，我徒然的敲門，直敲得我手指骨發痛，狗狂吠。
「倒楣的住戶！」我心裏喊叫，「就為了你這樣無禮慢客，你就活該永久的離獨居。至少，我不願白晝就鎖起門來。我不管—我要進去！」這樣決定了，我握著門閂猛烈的搖撼。苦臉的約瑟從穀倉的圓窗探出頭來。
「你要幹什麼？」他大叫。「主人是在牛欄裏。你若是要和他談話，從路盡頭處轉過去。」
「屋裏沒有人開門嗎？」我回叫起來。
「屋裏除了太太之外沒有別人，她是不會給你開門的，縱然你敲門的聲響鬧到夜晚。」
「為什麼呢？你不能告訴她我是誰嗎，啊，約瑟？」
「我不！我不參加這閒事。」那個頭喃喃的說，隨後就不見了。
雪下大了。我握著門柄再試一下，一個沒穿外衣的年輕人，背著一根叉耙，在後面的廣場上出現了。他喊我跟隨著他，走過一個洗衣房和一塊鋪砌過的區域，上有煤棚抽水機和鴿房，終於到了那一間廣大、溫暖的歡樂屋子，就是我上次被招待過的那地方。一個煤炭泥炭和木柴燃起來的大火把屋裏照耀得很是愉快；在擺著豐盛晚餐的桌旁，我很榮幸的見著這位「太太」了，我從前沒有猜想到過有這一個人的存在。我鞠躬等候，以為她一定會請我坐下。她望望我，往椅背一靠，不動也不出聲。
「天氣不好！」我說。「希茲克利夫太太，我恐怕您的僕人們之好整以暇，使得大門頗受影響，我費了很大事纔使得他們聽見我敲門。」
她從不開口。我瞪眼—她也瞪眼，無論如何，她總是用一種冷酷無情的樣子望著我，令人十分侷促不安。
「坐下來，」年輕人粗暴的說：「他就來。」
我聽從了，並且輕嗽一聲，叫喚那條惡狗的名字「鳩諾」，牠在這第二次相會居然翹起了尾巴的尖端，表示認我為熟人了。
「好美的一條狗！」我又開始說話，「妳是不是不想要這些小狗呢，夫人？」
「不是我的，」這位和藹的女主人說，比起了希茲克利夫本人所能回答的話更是峻厲。
「啊，妳所最心愛的一定是在這一裏了，」我接著說，轉身向著一個黑暗的靠墊，上面像是充滿了小貓的樣子。
「愛這些東西纔是怪事哩！」她傲然的說。
不幸，原來是一堆死兔子。我又輕嗽了一聲，向火爐近了一點，重複說起這晚天氣的狂暴。
「你就不該出來，」她說，立起來去取壁爐板上的兩個塗有彩畫的茶葉罐。
她原先坐的位置是被遮著光線的；現在，我把她的相貌和全身看得很清楚。她很細瘦，顯然是還沒有完全過了青春：一個很可愛的身段，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精緻小臉，眉清目秀的很是美麗；淡黃色的鬈髮，或者說是金黃色，鬆散在她的細頸上；至於眼睛，若是在表情方面稍為和悅一些，必有不可抵拒之魔力。我這顆善感的心總算是幸運，她兩眼所表現的情緒僅是介於輕蔑與絕望之間的一種情緒，都是非常奇特而勉強的神情。茶葉罐幾乎不是她所能伸手摸得到的，我纔一動作，想去幫助她，她立刻就轉過身來對著我，像是一個守財奴對於一個想幫助他計算金子的人所能做出的樣子。
「我不要你幫助，」她叱責說：「我自己能摸得到。」
「我求妳寬恕！」我趕快回答。
「你是被請來吃茶的麼？」她問道，把一條圍襟繫在她那整潔的黑袍上面，立著拿一匙的茶葉停在茶壺口上不動。
「我很願能有一杯茶。」我回答。
「你是否被邀請來的？」她重複一遍。
「不是，」我說，半笑著。「你是最適宜的人來請我呀。」
她連匙帶茶葉都倒回去了，盛怒的又坐在椅上；她的前額起了皺紋，紅色的下脣翹了起來，像一個孩子要哭的樣子。
同時，那年輕人已穿上了一件確實襤褸的上衣，在火光前直立著，從眼角裏向下望著我，好像我們之間有什麼未報的死讎一般。我開始懷疑他是否為僕人：他的衣服和言語都很粗魯，毫沒有希茲克利夫先生與夫人身上所看得出來的那種優秀氣概。他那厚的棕色頭髮是很粗亂的，鬍子很粗野的侵佔了他的兩腮，他的手就像是平常工人那樣變得焦黃，可是他的態度很隨便，幾乎是驕傲，毫未表示出一個僕人伺候女主人時的懃懇樣子。關於他的地位既無明白的證明，我覺得最好是避免注意他的奇異的舉止；五分鐘之後，希茲克利夫進來了，給我相當的解除了不安適的局面。
「你看，先生，我來了，按照諾言！」我鼓著歡樂的神情說：「我恐怕要被這壞天氣給困住半個鐘頭，假如你肯讓我在此躲避這樣久。」
「半個鐘頭？」他說，抖擻他身上的雪片，「我很奇怪，你竟挑選這樣大雪天來散步。你知道你要冒著在沼澤中迷途的危險嗎？對於這沼澤熟悉的人往往都在這樣的夜晚迷途，我可以告訴你，現在這天氣不會變的。」
「或者在你的傭人中間找一位做嚮導，他可以住在我的莊舍到明天早晨—你能讓給我一位嗎？」
「不，我不能。」
「啊，真是的！那麼，我就靠我自己的聰明好了。」
「哼！」
「妳是不是要泡茶？」穿襤褸衣裳的年輕人問，把他兇惡的凝視從我身上轉移到那女郎身上。
「他也要有一杯嗎？」她問希茲克利夫。
「快預備好，可以罷？」這就是回答，而且說得如此蠻橫，使我吃一驚。這句話的腔調表示出真正的壞脾氣，我再也不想稱希茲克利夫為一個了不起的人物。茶準備好之後，他便這樣的請我—「現在，先生，把你的椅子移向前來。」於是我們全體，連那村野的青年在內，圍桌而坐：當我們品嘗食物的時候，是一片嚴肅的沉默。
我想，這陰霧若是由我而起，我該設法把它破除。他們不會是每天都這樣陰沉靜默的坐著；無論他們脾氣怎樣不好，他們不會是每天臉上都是普遍的憂鬱。
「很奇怪的，」我在吞下一杯茶再盛第二杯之間的時候開始說—「很奇怪的，習慣之所以能形成我們的品味與思想，很多人不能想像，希茲克利夫先生，像您所過的這樣完全與世隔絕的生活裏，也能有幸福的存在，但是我敢說，您的家人這樣圍繞著你，並且有您可愛的夫人做為您的全家的和心靈上的主宰—」
「我的可愛的夫人！」他打斷我的話，臉上露出幾乎是惡魔般的譏嘲。「她在哪裏—我的可愛的夫人！」
「我的意思是說希茲克利夫夫人，你的妻。」 
「啊，是的—啊，你的意思是說，她的身體雖然已經沒有了，而她的魂靈還能做施助的天使，來回護咆哮山莊的幸福，是否這樣呢？」
我發現了我的錯誤，便設法改正。我本該看得出，兩方的年紀懸殊，不像是夫妻。一個差不多是四十了，男人在這階段，腦力尚強，很少人會妄想著女人為了愛情而嫁給他，這樣的夢想是留著在我們衰老的年紀時做安慰用的；另一個還像是不到十七歲的樣子。
於是我忽然省悟—「在我肘邊的那個蠢纔，用一個盆子喝茶，用沒洗過的手抓麵包，他也許是她的丈夫哩：希茲克利夫少爺，一定是。這簡直就是活活的被斷送了幸福，她竟委身於這樣的一個粗人，只因不知道世上還有更好的男人！太可惜—我一定要留心不要由我而使得她悔恨她的選擇。」最後的一個念頭似是未免太自負，其實不。我旁邊的這個人，據我看，是近於可憎。我從經驗中曉得，我是相當的可親。
「希茲克利夫夫人是我的兒媳婦。」希茲克利夫說，與我所想正合。他一面說，一面以奇異的眼光轉向她望：是一種厭惡的神氣；除非他臉上長有一副極端乖戾的筋肉，和別人的不一樣，並不表示他心靈的語言。
「啊，是的—我現在明白了，原來是你的運氣好，有這樣的一位和善的天仙。」我說著轉身向我旁邊的那個人。
這一回更糟了，年輕人臉上飛紅，握緊了拳頭，表現出有意動武的種種樣子。但是他立刻似乎是鎮定了下來，喃喃的用一句對我而發的殘暴詛咒壓滅了他的怒焰：我卻故意裝作沒注意。
「你猜測的都不對—先生」，我的房東說：「我們兩個都沒有福氣能佔有你這位好天仙，她的丈夫死了。我說她是我的兒媳婦，所以她一定是和我的兒子結過婚的了。」
「這位年輕人是—」
「當然不是我的兒子。」
希茲克利夫又微笑，好像把這粗漢誤認為他的兒子是未免玩笑開得太厲害了。
「我的姓名是哈來頓．恩蕭」，那個人吼著說：「並且我勸你敬重它！」
「我沒有表示不敬呀。」我回答說，心裏竊笑他自道姓名時的那種嚴肅。
他瞪眼望著我很久，我都不屑於回看他了，因為我生怕忍耐不住要打他一個耳光，或是笑出聲來。我開始感覺，在這樣一個歡樂的家庭裏，我實在是很不適宜。精神上的悲慘空氣，把我身邊的物質的舒適不僅是抵消，而且是壓滅了；我決定在第三次來到這屋裏時一定要小心些。
吃完了，沒有人說一句應酬話，我走進窗口看看天氣。我見到的是一片悲慘的景象：昏夜提前來臨了，天和山混成一團酷冽的旋風和窒人的大雪。
「若沒有嚮導，我想我不能回家了，」我不禁失聲說。「道路恐怕已經被埋上了，就是還露著，我也辨不出前進的一步。」
「哈來頓，把那一打羊趕進倉廊，若是整夜的留在羊圈裏，上面還要遮蓋。前面放一塊木板。」希茲克利夫說。
「我可怎麼辦呢？」我說著，愈覺焦急。
沒有人回答我的問題。我四下一望，只見約瑟給狗送進一桶粥，希茲克利夫夫人俯在火邊，燃燒著一束火柴為戲，這是她方纔把茶葉罐送回到壁爐板時觸落下來的。約瑟放下了他的負擔之後，向屋裏仔細四望，用嘶裂的腔調叫了出來：「我真奇怪，別人都出去了，妳怎麼能獨自懶懶的立在那裏！不過妳本是沒有出息的，說也沒用—你永遠不肯改過，妳死後必定直趨惡魔，就像以前妳的母親一般！」
當時我以為這一套辭是對我說的，我很憤怒，便走向這老東西面前心想把他踢出門外。但是希茲克利夫夫人用她的答話阻止了我。
「你這老奸巨猾！」她回答說。「你一提到惡魔的名字，你不怕身體被抓走嗎？我警告你不要惹我，否則我便特請惡魔幫忙把你抓走。站住！你來看，約瑟，」她接著說，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大黑書，「我給你看我在魔術上已進步了多少，不久我就完全通曉了。紅牛的死不是偶然，你的風濕痛也不能算是天賜的災難！」
「啊，妳這險惡的、險惡的！」老人喘息著說：「願上帝拯救我們脫離邪惡！」
「不，混帳東西！你是被上帝捨棄的人—滾開，否則我要嚴重的傷害你！我把你們全用蠟和泥塑起來，那一個最先超越了我定下的範圍，便要—我且不說他將受怎樣的處分—但是，你且看罷！去，我望著你呢    ！」
這小巫婆在她美妙的眼裏假裝出險惡的神情，約瑟真的嚇得發顫，急忙跑出去，一面祈禱，一面喊著「險惡」。我想她這種行為一定是由於孤寂中想要惡作劇而起。現在屋裏只剩我們兩個了，我便想以我的煩惱向她陳訴。
「希茲克利夫夫人，」我誠懇的說：「我麻煩妳，妳一定要原諒。因為，我想，妳有這樣好的相貌，我敢說妳一定有一副好心腸。請指出幾個路標，我好因此而知道回家的路，我怎樣回到我的家，比你所知道的怎樣到倫敦，是同樣的茫然！」
「走你來時走的那條路，」她回答，安然坐在椅子上，點著一根蠟燭，那本大書展開在她面前。「這是很簡短的勸告，也是我所能給的最健全的了。」
「那麼，妳若是聽說我被發現死在池沼或雪坑裏面，妳的良心不會低聲告訴妳這一部分是妳的過錯嗎？」
「怎麼呢？我不能送你，他們不准我走到園牆的盡頭處。」
「妳！在這樣的一夜，為了我的方便，我怎肯請妳邁出門限一步呢！」我喊起來，「我要妳告訴我路，並不要妳指引。再不就請妳勸希茲克利夫先生派給我一名嚮導。」
「誰呢？只有他自己、恩蕭、齊拉、約瑟，和我。你要哪一個呢？」
「田裏沒有男工嗎？」
「沒有，只有這幾個。」
「那麼，我只得被迫住在這裏了。」
「我希望這對你是一個教訓，以後別再在這山間亂跑，」希茲克利夫的嚴厲的聲音從廚房進口處喊出來，「至於住在這裏，我向無招待客人的設備；若是要住，一定要和哈來頓或約瑟同睡一床。」
「我可以睡在這屋裏一個椅子上。」我回答。
「不，不！一個生客總是一個生客，不管他是貧是富。我不願在我不及防的時候准許任何人在這地方自由動作！」那沒有禮貌的東西說。
受了這場侮辱，我忍無可忍。我發出一聲厭惡的聲音，從他面前衝出庭院，匆忙中撞著了恩蕭。這時天很黑，找不著出口，正盤桓間，我聽到他們彼此間有禮貌行為之又一例證。
最初這年輕人像是很照顧我。
「我送他到公園那裏。」他說。
「你同他下地獄喲！」他的主人這樣喊，究竟是怎樣的關係我也不知道。「誰照顧馬匹呢，啊？」
「一條人命總比一夜對馬匹的疏忽要更重要些，總要有個人去。」希茲克利夫夫人喃喃的說，比我所想像的要和善的多。
「不能受妳的命令而去！」哈來頓抗聲說：「妳若是憐惜他，最好別做聲。」
「那麼我希望他的鬼魂來侵擾你，我希望希茲克利夫先生永遠尋不到一個房客，直等到田莊變為廢墟！」她尖刻的回答。
「聽呀，聽呀，她是在詛咒他們呢！」約瑟嘟囔著說，我向著他走去。
他是坐在能耳聞的近處，就著燈籠的光在擠牛乳，我很無禮把燈籠奪過，大喊著明天送還，奔向最近的一個便門。
「主人，主人，他偷了燈籠去了！」這老年人喊著，追趕上來。「嗐，強盜！嗐，狗！嗐，狼！拉住他，拉住他！」
我剛打開小門，便被個毛蓬蓬的怪物竄上我的咽喉，把我撲倒了，燈也滅了；希茲克利夫與哈來頓同聲大笑使得我的狂怒與羞憤達到了頂點。幸而，這些畜類忙著伸爪打呵欠，搖尾巴，似乎並不想把我活吞，但是我的復活也不是牠們所願忍受的，所以我也只得靜臥著，等著牠們險惡的主人高興時來解救我。隨後，頭上沒有了帽子，怒得發抖，我命令這些惡棍立刻放我出去—再多留我一分鐘便要對他們不起—說了些不連貫的報復、恐嚇語，其毒恨之深，頗有李爾王    的風味。
我的震動之劇烈使得我流了大量鼻血，而希茲克利夫還是笑，於是我還是罵。我不知怎樣下台，虧了旁邊有一個人比我多些理性，比我的主人較為和善。這就是齊拉，很強壯的管家婆。最後她跑出來打聽這場騷亂的原由。她以為他們有幾個人必是對我下了毒手；不敢直接攻擊她的主人，便掉轉語鋒向年輕的惡棍進攻。
「好，恩蕭先生，」她叫起來，「我真不知道你下次要幹出什麼事來！我們是否要在自家門口殺人？我瞧這家我簡直住不下去了—看看這個可憐的人，他幾乎要閉氣了！，！你不能這樣走。進來，我給你醫好。好了，你不要動。」
說完這幾句話，她便猛然把四兩冰水澆下了我的頸子，把我拉進廚房。希茲克利夫先生跟了進來，他偶然的歡樂很快的消散在他習慣的陰鬱之中。

推薦序　在風中斷裂的，終將從水中撈起
溫佑君（肯園創辦人，著有《琥珀時光》、《療癒之島》等書）

《咆哮山莊》寫於十七至十九世紀那次小冰期的後段，寒冷帶來的效應，導致地球上多處經歷朝代與人心的崩塌。如此之自然條件下，《咆哮山莊》光是書名便精準呼應了整體環境的能量，充分展現艾蜜莉‧勃朗特感時應物的天才。所以，內文反覆出現的刺骨寒風，不單是烘托氣氛的場景，事實上，書中許多對物候的描寫，都隱隱透著人若小宇宙的深意。

男主角希茲克利夫也許是文學史上最不可愛又最令人心疼的戀人形象，他活著的時候彷彿永遠是冬季，奇妙的是，作者讓他死於春天──「天氣和美，草葉被春雨煦日弄得十分綠」。尤其值得留意，他驟離人世前數日，往常總被狂暴風聲掩蓋的「吉墨頓那邊小河的汩汩聲清晰可聞，水沖在碎石上的潺潺聲以及在淹沒不了的大石頭中間穿過的漣波聲，都可以聽得見。」同樣的水聲，也在女主角凱撒琳生命即將終結前迴盪於紙面：「在咆哮山莊中，在沒有風雪的日子，雪融或久雨之後，總會聽見那水聲。凱撒琳現在傾聽著，就是在想到咆哮山莊。」

這樣的安排不可能是無意義的巧合。我們再來看另一個突兀的情節。咆哮山莊裡最忠心卻又頑固顢頇的老僕約瑟，在小說接近尾聲時，竟然崩潰求去，原因只是二代的年輕人拔除了他手栽的黑醋栗，準備種上別的花草。約瑟從頭到尾都是一個死抱聖經的愚魯傢伙，言語兇惡粗鄙，但講到失去的黑醋栗竟然把持不住，放聲大哭! 雖然這裡只是要鋪墊之後小凱撒琳對希茲克利夫的「揭竿而起」，但作者選擇療效顯著的藥用植物，而不是以其他什麼動物或工藝品來設計這個橋段，絕對不是信手拈來之筆。

那麼，艾蜜莉‧勃朗特想用流水和植栽表達什麼? 首先，我們必須提醒自己，希茲克利夫和凱撒琳之間的熊熊烈火，是一個劃時代的產物。如果沒有工業革命和資本主義的生產模式，把人從各個社會網絡中解離出來，我們今日視為純情範本，完全無視家族、階級、宗教，以孤立個體身份相戀的那種「原子碰撞之愛」，是無法想像的。

作者藉外來者勞克伍德的視角，點出主人翁的優勢：「他們確實是較誠懇的生活著，較為自己而生活，對於表面、變化，以及瑣細的外界事物是比較少經心些。我能想像一段終身的戀愛在此地幾乎是可能的。」但希臘神話早已預告，脫韁的浪漫只是神的特權。當凱撒琳自剖其永恆之愛時，女僕奈萊，「用力把她的臉給推開」，然後說，「小姐，那只能令我相信妳完全不懂妳在婚姻中所要擔負的義務」。而在希茲克利夫自認靈魂太過幸福，以至軀體再也不能承受時，奈萊則指出，「自從你十三歲時候起，你就過的是一種自私的非基督徒的生活。」暗示主人自以為的幸福並不是真正的幸福。

讀者千萬不要把奈萊的回應當作建制派的陳腔濫調，作者有意識地把她塑造成全書最清醒的人物，不僅深具智慧，也真誠地同情男女主角。這齣愛的悲劇，正是肇因於其「原子化」，希茲克利夫根本就是凱撒琳的重像，凱撒琳都講了，她愛希茲克利夫，「是因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這種精神狀態與其說是心心相印，本質上就是自我的無限放大。

然而艾蜜莉‧勃朗特並不願意把孤獨的心靈塞進更為碎片化的近代社會，也未必是要拿驚世駭俗當反面教材。故事裡關鍵的一七七八年，現實世界中死了伏爾泰和盧梭。這些自由先驅的凋零，是否召喚出艾蜜莉對「自由」的省思？而被約克郡的荒原同時摧折與滋養的她，最後不著痕跡地將救贖寫入自然演替。於是，我們看到希茲克利夫和凱撒琳都在春日離苦得樂，聽到上善若水的溶解與洗滌。除此以外，外貌宛如複製上一代的小凱撒琳和哈來頓，卻能跳出複製的苦難，讀者不妨試著探索他們所配備的力量，從不同命運的興衰圖像去揣摩作者的世界觀，即可能得到療癒的啟發。

梁實秋

著名作家、學者、文學評論、翻譯家。華文界中，首位研究莎士比亞的權威。散文創作幽默雅致，影響無數讀者。著有《雅舍小品》、《罵人的藝術》、譯著有《莎士比亞全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