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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感官史巨擎阿蘭.柯爾本 揭開西方人眼中森羅萬象的大海面紗
究竟是洪水猛獸的巢穴、世界罪惡的淵藪,
還是療養育樂的仙境、人定勝天的繁榮象徵?
歐洲人如何克服恐懼,投身大海的懷抱,找尋他們身心靈的避風港?
讓我們一同透過文學繪畫、科學醫療與社會脈動,探索人們內心最深沉的渴望。
大海──這塊無邊無際、深不見底的廣闊領域,自古皆是人們未知的深淵。大洪水氾濫的懲罰傳說,正是源自於這塊人類無法征服的海域,自此海洋始終是充滿深不可測的未知恐懼符號,象徵文明社會之前的混亂、更是上帝懲罰與災難的工具。不同於小溪流水,大海不間斷的潮汐與高聳浪潮,破壞了人類試圖留下的痕跡,淹沒了渴望海上航行的水手與眾多旅人,進而形塑了人們對大海的敬畏之情。
當人們對大海的興趣漸增、西方社會開啟世界航海之旅,隨之而來的海洋氣味、惡劣天氣與暈船現象也讓人聞之卻步。十八世紀,隨著科學的進展,他們也逐漸探索海洋的奧秘,了解其對沿海居民的意義,甚至藉此完善了自然科學的研究,探究了地球遙不可及的廣闊歷史。
隨著時間的推移,海岸沙灘成為人們沉思和享樂之地,騎馬、散步、作畫、漫步、紮營、罷工在此隨處可見,起初對海岸的恐懼與敬畏之情逐漸淡化,取而代之的是海洋深遂又神秘的醫療效用──對城市感冒的青年走到陸地的邊緣、跳入海中,精神憂鬱與身體疾病將自然康復!除外,此時興起的浪漫主義風潮,也搭上了追逐海洋的浪潮而起,浪漫主義者在此盡情吸取海洋的渴望,激發靈感、隨興創作,拜倫、雪萊、夏多布里昂等浪漫主義者使海岸成為自我發現與美學的特權之地。
從渾沌未開的萬惡深淵,到歡愉明亮的海濱勝地,究竟近代以降的歐洲人如何克服自身的恐懼,投身大海的懷抱,找尋他們身心靈的避風港?柯爾本從聖經的大洪水開始談起,不限於歷史與科學觀,詳盡地從文學、藝術、旅遊與社會角度來討論海洋對人類身體與心靈上的轉變及影響。人們從海洋汲取靈感創作、體驗全新的感官感受,從懼怕到慾望、自我釋放、裸露於海洋。人類對於海洋又愛又恨,恨海難餘辜、愛海濱勝地;愛新鮮海水、恨河港惡臭,這種複雜情感自古交融參雜,演變成今日現代人看待海洋的觀感。
阿蘭‧柯爾本(Alain Corbin)
阿蘭‧柯爾本(Alain Corbin)
1936年生於法國奧恩省,先後曾於法國康城大學(Université de Caen)、巴黎第一大學(Université Paris I)等大學擔任教職。也獲選為法國大學科學院(Institut universitaire de France)院士。他被認為是專精於研究人們感覺(情緒、情感)的歷史學家,極力發掘過去的感官世界,大部分的作品著重於分析性、愛、恨與身體對歷史研究所帶來的影響,而研究焦點則放在人們對感覺的使用,以及法國社會和社會想像中所呈現的文化形式。此外,他亦曾為文探討「表象史」(history of representation)在歷史書寫中的理論基礎。著有多本感官歷史的專書:《惡臭與芬芳》、《歡場女孩》等書。
楊其儒、謝珮琪、蔡孟貞、周桂音
楊其儒(第一到第二部、結語)
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現為法國里爾第三大學義大利文學系博士生。
謝珮琪(第三部第一到第三章)
臺灣大學政治系學士與巴黎第一大學政治系碩士,曾任法文系講師多年,目前旅居巴黎,為自由寫手與譯者,傾力鑽營異鄉人於文化夾縫中的視野。譯有《我的威士忌生活提案》、《我的啤酒生活提案 2》。
臉書專頁:以身嗜法。法國迷航的瞬間 www.facebook.com/peggyetseb
部落格:J’hallucine peggyetseb.blogspot.fr
蔡孟貞(第三部第四章)
1965年生,輔仁大學法文系畢業,法國普魯旺斯大學應用外語碩士。喜歡法文,喜歡法國。譯有《20世紀的巴黎》、《螞蟻》、《肉體的惡魔》、《豹紋少年》、《放手》、《沉淪》、《法蘭西組曲》、《真愛獨白》、《暗夜無盡》、《聖殿指環》、《布拉格墓園》等作品。
周桂音(第三部第五章)
巴黎第三大學電影博士。文字作品曾獲林榮三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九歌兩百萬長篇小說獎決選入圍、拍台北電影劇本徵選首獎等。譯有《一場極為安詳的死亡》、《唯一的玫瑰》、《作家的祕密生活》、《少女與夜》等書。譯文賜教:dromoscopiques@gmail.com
林益仁 臺北醫學大學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研究中心主任
秦曼儀 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
陳思仁 臺北藝術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兼任助理教授
謝哲青 作家、知名節目主持人
「有別於科學客觀的海洋知識描述,本書提供了一個透過身體感官認識大海的生態人文視野。」
──林益仁,臺北醫學大學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研究中心主任
「這本書提供了審視過去的全新方法,一部在我們已知歷史之外的歷史……相當獨特、更加大膽且令人著迷:這就是感官的歷史。」
──《世界報》(Le Monde)
「一部關於大海與海岸變化多端意義,嚴謹又高明的知識分類學。」
──《紐約書評》(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前言
第一部 對海的無知與牙牙學語的渴望
第一章 恐懼與反感的根源
第二章 海洋崇拜的先驅
第二部 海濱新愉悅的描繪
第一章 海水與身體間的新和諧
第二章 世界奧祕的閱讀與探索
第三章 面對奇景的新鮮感受
第四章 蜉蝣一生的旅程
第三部 社會景觀的複雜化
第一章 港口巡禮
第二章 沙灘百科全書
第三章 人物的透明度
第四章 悲愴海岸與其轉變
第五章 創建海灘
結語
研究方法考量
謝辭
註釋
第一章 恐懼與反感的根源
姑且不論極少數的例外,在西方古典時代,人類尚未感受海灘的魅力、泳者迎擊浪花時的熱血沸騰,與海濱度假賦予的種種樂趣,對海岸的渴望被一系列令人反感的意象所壓抑。西方自文藝復興開始,逐漸形成了一套對自然景觀、氣象變化和體感(cénesthésique)印象的感知系統,而人類對海的無知與惶恐構成了此系統中重要的一環。為了分析一七五○年前後西方對海景解讀的變化與人類在海濱活動的演變,本章必須先梳理海洋再現的歷史脈絡,方能釐清人類早期對大海抱持反感的根源。
匯集大洪水殘骸的無底深淵
聖經關於大海的詮釋,尤其是在《創世紀》、《詩篇》(Psaumes)和《約伯記》(Livre de Job)中,對日後海洋的再現影響深遠。上帝創世與大洪水這兩個敘事各自在西方集體想象裡,為大海的意象奠定了關鍵性的色彩。首先《創世紀》為大海樹立了一個蘊藏奧秘的「大深淵」意象。在創世黎明之際,神的靈漂浮在海洋無邊際的龐大水體之上,大海也成了無窮盡、無法捉摸的最佳寫照。與其說是象徵,更不如說那翻騰的海水就是未知,就是恐懼的本身。封閉的伊甸園裡沒有大海的存在,因為它無法涵蓋大海一望無際的水平線。聖奧思定(Saint Augustin)、聖安博(Saint Ambroise)與聖巴西流(Saint Basile)皆不厭其煩地指出,欲求理解大海的奧秘,就像是想窺探深奧的神性一樣,都將背上褻瀆的罪名。
從這個元素無法被征服馴化的事實,可看出上帝創世是一項未盡之業。大海是那些未被分化、未能獲取形式、未被上帝成功創造的原始物質,所殘留下來的遺跡,匯聚了尚待創造之物、讓人顫動且朦朧的渾沌殘骸,也同時象徵了人類文明誕生前的混亂。人們開始堅信,早在大洪水來臨前的時代,善怒的大海就難以被疆界所收歸。大海也因而激發了人們深層的反感。有別於日後浪漫主義想被大海淹沒的磨人渴望,古典時代還未被想回歸造物者心腹的慾望所誘惑。
由於在《創世紀》中,世界是以人為目地和中心來創造,所以人類自然對這個沒有形狀的殘餘感到陌生。按照上帝形象而造的人類也無法踏出伊甸園或聖城的邊界。此外,《舊約》的敘事也僅提及飛禽和走獸,被奧秘深淵所吞噬的海洋生物無法被人類指認,也更不受人類宰制。
大洪水的故事更顯得意義重大。在許多作者的敘述裡,大海儼然成了懲罰世人的工具。洪水消逝後,大海的樣貌則類比作天災的遺跡。實際上在《舊約》的宇宙觀中存在著兩個廣闊的水體,其一是盆型的大海,另一個則是在支撐著天國穹蒼的水體。上帝勾勒了兩條分水線來劃分這兩個水體:祂先用海岸線將大海陸地區隔,其次則是用似流動長城(limes)般的雲際線,來分離天國水體與供養人類呼吸的氣層。然而究竟是哪個水體淹沒了原始大地,各派學說始終分歧。
無論如何,大海是在對虔誠的靈魂喊話。大海的咆哮、轟鳴和驟然的怒火可被視為對世人的提醒,不要忘記造成第一批人類被大洪水吞噬的罪孽。大海的聲音好像無時無刻不在勸誘著人們懺悔,指引著世人重歸正途的方向。
大洪水的降臨也代表著上古渾沌短暫的回歸,那無邊無境浪潮的再臨,折磨著文藝復興時期飽學之士的心頭。從西斯汀教堂的天頂畫,到法國畫家尼古拉‧普桑(Nicolas Poussin)描繪的冬海,處處可發現大洪水的氾濫是當時畫作的主要題材。十六世紀末的法國詩人們,也對聖經中洪水災難的題材深感興趣,紀堯姆‧狄芭塔斯(Guillaume du Bartas)的《創世七天》(Sepmaine)即屬一例。聖經大洪水的敘事,更是百年後重要地球起源理論的爭論核心,畢竟只有大洪水的存在才足以解釋地球的歷史及地表起伏。
這裡值得稍作停留來介紹這些宇宙起源說(cosmogony),對於這些學說的分析通常都是從嚴謹的科學史角度出發讓我們能一窺學術上對過去那場巨大災變,與當代地景評估之間的連結。。從這樣的角度來看,英國神學家湯姆士‧伯納特(Thomas Burnet)的《地球說》(Théorie de la Terre)就相當重要,這本書在整個十八世紀不斷被提及,不僅保守且具預言性質。與《地球說》同一時間,是自然神學的興起,正改變對大海與濱海地區的意象,更預告了美學領域的巨大變化,終將引領人們欣賞這駭人美景。
根據伯納特的《地球說》,伊甸園與亞當與其子孫在被上帝逐出後所居住的原始大地,都未涵蓋海洋,所有人類生活在同一塊大陸,而原始地球是被一層光滑的細沙所覆蓋:「大洪水前的地球無山無海,表面光滑、規律均一。……它有著青春的美貌和百花齊放、鮮嫩肥沃的大自然,全身上下不帶有一絲傷疤、一道皺紋和一處骨折。沒有岩石、沒有巖穴,更沒有令人咋舌的坑洞……。地球上的空氣是安靜而沉穩的。」如同桂冠詩人維吉爾筆下的黃金時代,大洪水前的大地不認識暴風狂雨,因為地表上只有永恆的春天。
然而,當上帝打開了大深淵使得洪水降臨,上古的渾沌又重新在地表蔓延,在黑暗與霧茫中擴散。此時狂風暴雨摧殘下的大海也只呈現出當時世界紊亂的一隅。隨後在上帝的命令下,大洪水才逐漸被海底的巖穴吞噬、極度緩慢地退去然後消失。而當今的大海是被上帝重新束縛深鎖的大深淵,它的盆底、沿岸以及勾勒它形體的山脈都是大洪水所留下的證物遺跡,它們構成了「大自然中最駭人的景觀」。
因此,海底極有可能蘊藏著渾沌的原貌,而島嶼目無紀律的分佈也也同樣揭示了這一點。假若海洋怪異駭人的底層重浮水面,人類將會目睹到地球最畸形的坑洞。「是如此之深、凹、大,集結了散裂、紊亂、畸形與駭人於一身。如此之景象將刺激我們的想像力,使我們納悶這樣的現象,究竟為何存在於大自然當中……。」
實際上,海岸線也是大洪水的遺跡,就能解釋海岸的不規律性以及其附近島礁費解的排列。尋求海岸結構的規律性毫無意義可言,因爲依照正統的神學來看,海洋和海岸線非上帝所造、亦非大自然所孕,自是毫無美感可言。大海僅僅是個匯集殘骸的深淵,若說它是大洪水所留下的種種遺跡中,最不醜陋的景像,已經是再好不過的讚美。
同樣有著相當反響的是英國神學家威廉‧魏斯頓(William Whiston)的《地球新論》(Nouvelle Théorie de la Terre)。雖然魏斯頓採用了相近於伯納特的鑑賞系統,兩人對地球演變的歷史卻有截然不同的詮釋。根據魏斯頓的理論,原始的地球和當今並無二致,海水同樣有著鹹味與微弱的浪潮。然而和現今不同的是,原始的大海並未將人類分離,所有人類都聚集在同一塊大陸上。此外,原始大海的形貌也不同,規模較小也未曾遭受暴風雨侵襲。
在上帝創世的一千六百到七百年之後,天國的泉水湧現,傾瀉了足以改變地表結構的曠世洪水。相較於伯納特,魏斯頓所描繪的洪水災難相較平穩。在大洪水氾濫的四十天當中,淹沒大地的洪水為了不讓諾亞方舟沈沒,始終保持相當的平靜。當洪水退去後,原始大地被分成不同的陸塊,顯露出各自複雜的地表。大海水體中心變得更為深邃,暴風雨也始終在海面上徘徊不去。不論是伯納特或是魏斯頓,兩人都認為海洋是大洪水的遺跡,但魏斯頓則認為大洪水改變的僅有原始海洋的盆地結構、大海樣貌與海岸構造。
直到約莫一八四○年以前,大洪水天災的敘事始終是地球的自然史與日後地質學中的核心事件。稍後我們會再來討論兩者之間的關聯。在此之後,仍有許多學者為《創世紀》的敘事來辯護。英國神學家亞歷山大‧卡特科特(Alexander Catcott)在一七六八年發表的《論大洪水》(Traité sur le Déluge)詳盡且自認完善評價了《舊約》大洪水的敘事。他也和十八世紀大多數聖經的捍衛者相同,利用了從亞述、波斯、巴比倫、埃及、希臘、羅馬,甚至印度和中國等古文明傳說中的洪水敘事。根據他的看法,唯有大洪水才能解釋海邊的沙土、海岸不規則的巨石和天然深坑的存在。
在法國大革命之後,伯納特、魏斯頓和英國博物學家約翰‧伍德沃德(John Woodward)等人的學說因為被視為過時,而漸漸不被採納。新一代的「災變論」(catastrophistes)學者出現了,他們在新的科學環境下,提出不同的論述來論證聖經文本的正確性。愛爾蘭科學家理查‧柯萬(Richard Kirwan)就將愛爾蘭、蘇格蘭及其附近島嶼海岸的陡峭,歸咎於南方大洋海水大震盪所造成的洪水。此外,柯萬也認為大洪水造成了汙染地球的惡臭穢氣,因爲在大量水體消退後,溺死生物的屍體便在地表堆積腐爛。柯萬提到當時人類為了躲避惡臭,好長一段時間居住在山林裡。實際上,這樣有趣的說法來自於新希波克拉底學派(néo-hippocratisme)中對惡臭傳染無法擺脫的恐懼,加深了海岸令人反感的意象。
分析身處十七、十八世紀轉捩點的學者們賦予大洪水的重要性,有助於我們的探究。他們以大洪水天災為中心,各自發展的宇宙起源說。這些學者都在一個受限的時間框架下來推論,將地球與人類的歷史混為一談,是由同時發生的事件組成的。這讓我們了解為什麼大海這大洪水的遺跡,能激發人們的恐懼,就如同另一個大洪水的遺跡、有「大地羞處」(pudenda de la Nature)之稱的山脈,也經常被視為在新的大陸隆起、惡性不討喜的腫瘤。這種反感的解讀實際上也映照出一種人性墮落的世界觀:儘管人類再怎麼努力,都無法重新創造那還帶有樂園痕跡、大洪水來臨前的原始大地。
無盡洶湧的海水都在預告著下一個大洪水降臨的可能,為人類幸福的避難所蒙上了一層陰霾。當然,這樣的說法需要被謹慎地分析,因為《啟示錄》中確切地指出,不是那上古渾沌所遺留下來的洪水,而是上帝扔擲的火焰引發末日的「大火災」(conflagration)。大火將洗盡塵世的罪惡,在耶穌再臨之時,大海業已蕩然無存。
然而,大海的憤怒卻只是一系列大災難的前奏。自十五世紀起,在廣泛流傳的十五個「耶穌來臨」的預兆,即死亡藝術(artes moriendi)當中,水佔有著毀滅性的角色。大海會先將山脈淹沒,隨即墜入深淵,海中的魚和怪獸在水面上奮力嘶吼,大海則不停地對從天而降的火焰咆哮。
從上段過分簡述的宗教宇宙觀裡,套用了某一些特殊的鑑賞系統來看待大海與海洋生物,並賦予它們意義深遠的象徵。聖經藉由本意為「海中怪獸」的利維坦,給予了魚畸形的特質。這也是跟著《創世紀》的敘事邏輯,攻擊天使長米迦勒(Saint Michel)的巨龍就是自海底而出。中世紀時的愛爾蘭修道士航海記,尤其是聖布倫丹(Saint Brandan)的著作,證實了上述觀點。根據班奈狄(Benedeit的描述,唯有故事主角的神聖性才得以安撫自海底深處湧現的怪獸。在另一個傳說裡,同樣揭露北方海洋岸邊的海洋生物激發的恐懼,貝武夫(Beowulf)必須潛入黑暗的湖底,方能消滅怪獸格倫戴爾(Grendel)無名的母親。在十六世紀,瑞典主教烏勞斯‧馬格努斯(Olaus Magnus)始終深信著海洋怪獸的存在。一七五一年,在水手們詳細訪談調查後,埃里克‧龐拖皮丹(Erich Pontoppidan)在他的《挪威自然史》(Histoire naturelle de la Norvège)裡用很長一章的篇幅,來描繪被漁夫們稱作克拉肯(Kraken)的海蛇。
對從黑水而生、幽暗洞穴渾沌而出的怪獸,想像接觸牠們黏稠的表體所抱持的恐懼,引起十七世紀詩人的興趣。旅居愛爾蘭的英國詩人艾德蒙‧史賓賽(Edmund Spenser)便描述蓋恩爵士(Sir Guyon)前往雅葵沙的安樂窩( l’Ile des Délices)道路上,他的朝聖旅伴是如何用木棒輕觸水流來安撫海洋怪獸,並將牠們驅逐回海洋深淵。約翰‧米爾頓(John Milton),以生動的畫面來形容海洋怪獸捲縮在一起,在大洪水淹沒後的宮殿裡繁殖、增長。
怪獸盤踞的大海是這些被詛咒生物互相殘殺,遭到天罰的黑暗地帶。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與吉爾伯特‧杜宏(Gilbert Durand)就觀察到孩童首次看到大魚吞小魚時所有的驚奇感。大海不僅是由層層食物鏈構成的殘酷世界,同時也是撒旦的領地,受其地獄能量支配。因此,對航海者來說,海上的風暴絕非偶然,大海的波濤洶湧如果不是由在大氣層中被懲罰折磨的人類靈魂所致,就一定是出自於撒旦之手。同樣的形象再度出現在博學文化裡,《神曲》(Divine Comédie)描述地獄第一層時,就結合了古代對於地獄之河的黑水,以及惡魔般狂暴風雨,這兩個意象的反感。根據當代法國歷史學家法蘭索瓦絲‧茹科夫斯基(Françoise Joukovsky)的研究,大海惡魔般的意象在十六世紀末到十七世紀初之際的法國大量湧現,然而隨後卻逐漸消失,變成了用來翻新維吉爾作品裡的老套暴風雨文學樣板的取材來源。
狂怒大海的惡魔本性也造就了海上驅魔術的盛行。在十六世紀,葡萄牙、西班牙水手總會將聖物浸泡於海水,他們深信大海不能夠自己獲得平靜,唯有借助聖母、聖尼古拉(Saint Nicolas)之力才行。其實,這也和耶穌在提比里亞湖(lac de Tibériade)用平息浪潮之舉,來譴責受驚門徒的薄弱信仰,有著異曲同工之處。
作為世界無秩序的陰暗面、深海怪獸的居所,或受惡魔控制的領地,混亂的大海成為了「無理性」最常見的象徵之一,尤其是在冬季風暴無法捉摸的猛烈之下,大海更是證明了它瘋狂的本性。法國宗教歷史學家尚‧德魯莫(Jean Delumeau)就注意到大海與瘋狂經常被連結在一起。為此,德魯莫舉了崔斯坦(Tristan)在康沃爾(Cornouaille)沿岸被愚人船水手拋下的意象。愚人船是一艘用來隔離瘋子的飄浮載體,而這群瘋子則被關在與他們變化莫測的性情相符的元素裡。
大海廣闊且震盪水體本身就夾帶著厄運。不論是在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早期或是成熟期的作品,暴風雨、猛獸、彗星、疾病、罪惡等交織成一個反映由失序主宰紊亂世界的連結網絡。陰森寒冷的冬海成了恐懼的形狀,在海上人類無時不在擔心死神突如其來的造訪,沒有臨終聖事、遠離親族,身體靈魂隨浪潮瓢流,而不得安寧的死亡。為了抵禦死亡殘酷降臨的欲望,解釋了處處可見的贖罪儀式。
長久以來大海與沿海地帶就在宗教文學中佔有重要的象徵地位。可能的開山之作是偽安波羅修(pseudo-Ambroise)的佈道,或更確定的是來自聖奧思定的《論幸福生活》(De Beata vita)裡的長篇摘錄。在教會教父眼裡,無邊際的海洋同時象徵著生命的誕生和死亡的陰影。從神學與地理學的角度來論,地中海同時具備著魔鬼與天使的特質,因為即便它有著狂風暴雨的危險,卻也使保羅傳福音的旅程,以及神諭的傳播與基督教散居宣教(diaspora chrétienne)的活動成為了可能。生命被視為一趟有著種種暗礁的冒險旅程,人類在若大海般無法捉摸的世界中航行。在這虛榮、無形的領域中,所有珍愛的人與物都在一個不帶「石化軀殼」的移動空間中漂浮。在十六世紀的最後三十年當中,「苦澀的海水」成了法國詩歌中經典的意象,尤其是喜愛誇張修辭與戲劇化比喻的胡格諾派(huguenots),更是大量地挖掘探索這個幾乎不含任何文藝復興時期歡愉景緻的大海。在維拉戈(sieur de Valagre)的詩作中,世界也被比喻為一個矗立在「浪潮上」的建築物,沉入那「充滿七情六慾、渴望忌妒、企圖之心與計畫之念的大海」。法國巴洛克詩人西蒙―紀堯姆‧拉羅克(Siméon-Guillaume de la Roque)也曾描繪過一片「沒有邊界、未得安寧,帶有滾燙海水的深邃大海」。與此同時,世界也經常被形容成一個吞噬靈魂的大漩渦一個深深迷惑著達文西的螺旋深淵。
佛蘭芒(flamande)及其後的荷蘭海景畫就建立在上述大海的象徵之上,海浪代表著生命的脆弱與人類社會的不穩定,也證實了上帝信仰對人類之必要。日後,十七世紀的羅馬繪畫同樣地也在大海的宗教象徵意義上有所著墨,其中又以法國畫家克勞德‧洛漢(Claude Lorrain)為代表。
教堂象徵著船,聖靈為其掌舵者,駛向基督徒嚮往的永生港灣,但罪惡卻使人偏離正途,遠離上帝的救贖之路。
大海有時也會被解讀成煉獄(purgatoire)的象徵。在海上冒險的旅客,就如被暴風雨懲罰的罪人,得到悔過的機會,能重返正途。在煉獄的意象裡,看到大海救贖的形象,促成水手的虔誠之心。的。在莎翁晚期的《泰爾親王沛莉克爾斯》(Périclès)、《冬天的故事》(Le Conte d’hiver)以及《暴風雨》(La Tempête)等作品中,那些深陷紊亂世界、情緒激昂人物在海上的冒險犯難的過程中,經驗了一場刻骨銘心的道德轉機。在天災人禍與生死離別過後,他們重拾正道,回歸到帶有和諧樂章、人人和睦相處的嶄新世界。然而,這將偏離本章節大海負面意象的主軸,將在之後的章節詳細闡明。
此外,海濱以及沿海地帶的居民,也出現在上述種種令人反感的意象當中。海岸線是世界組成元素的交界之處,承載兩者之間的衝突與瘋狂,同時也是一條微妙的平衡線,隨時都有失衡的可能,引發末日災難連鎖的洪水將於此揭幕。對基督教徒而言,沿海地帶是他們凝視大洪水遺跡、沈思遠古懲罰、感受上帝怒火的首選之地。其中唯有海港一角,不在這醜惡的構圖之中,這是由於港口是人類慾望、懷舊之情與集體狂歡抒發展演的劇場。
炙熱的沙漠、海灘,以及泥淖和尖山,構築了聖經中欣嫩子谷(Géhenne)的一角,如但丁《神曲》中第三層地獄也被燙腳的沙礫所覆蓋。值得深究的是,對當時的人們而言,在海水褪去時的「駭人」荒蕪裸灘,究竟帶來什麼樣的感受。
今日,文化史學者已懂得如何研究過去的社會制度、物質生活與風俗習慣,但仍舊不敢探討其中的情感生成機制。然而,唯有對此面向的深入了解,專家們長期耕耘的學術研究方能開花結果。
學者們的膽怯,是由於在文化史領域當中,文獻的地位和證據的有效性,都構成了特別棘手的難題。若學者僅針對特殊案例進行分析,可能會冒著缺乏代表性、草率歸納結果,與製作出可笑、毫無意義彙編的風險。此外,即便學者已對過去社會裡不同階層、環境間的情感流動加以留意,然而一但其研究樣本僅限於有創造力的社會菁英身上,便會使得文化史的探勘領地銳減。天真閱讀歷史資料來放大微不足道的文獻意義,或欲從先驗(a priori)知識中掙脫,拒絕採用柏拉圖巨匠造物主(démiurge)的觀點,事實上就等同於是在遠離對歷史偉大進程的分析,或偏離詮釋學(herméneutique)的航道。這點在摸索陌生途徑時,更顯得其重要性。
依我的拙見,文化史研究最根本的問題,仍舊是學者們心態上的時代錯置(anachronisme),其中最糟糕的即對過去歷史泰然自若、過份確信或盲目篤定的態度。學習劃定可思考範圍的輪廓、識別新情感的機制與慾望起源、掌握特定時代人類體驗痛苦與歡愉的方式、描述不同社會族群的慣習(habitus),以及尋覓再現(représentation)與鑑賞(appréciation)系統間的連貫性等,均屬文化史研究中缺一不可的課題。了解過去人類的唯一途徑,即採用其視角以體驗其情感。唯有訴諸於此模式,本書方能重新構築自一七五○年到一八四○年間,西方世界浮現、流傳對海岸的渴望。
扎赫拉.漢克爾(Zahra Hankir)
伊恩.克蕭(Ian Kershaw)
賈米勒.艾丁(Cemil Aydin)
長谷部史彥 井上周平 四日市康博 井黑忍 松浦史明
潔咪.克雷納(Jamie Kreiner)
約書亞.齊瑪曼 Joshua D. Zimmer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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