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西洋中古史研究第一人 阿部謹也
媲美「貓大屠殺」「馬丹蓋赫返鄉記」的史學名著
「以民眾史為中心的社會史」微觀實踐
…………巡遊樂師.鼠患.孩童失蹤.饑荒.市民意識.移民勸誘.祭典狂歡.恍惚感…………
透過傳說推理解密過程,帶你進入神祕的中世紀庶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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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定────杜子信│國立中正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中古時期德意志移民拓殖史專家
推薦────吳密察│國立故宮博物院院長
陳致宏│國立政治大學歷史學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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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十三世紀德國城鎮的孩童集體失蹤事件,一窺中世紀世界的光與影
我所深刻關心的,不只是試著解開傳說之謎這樣的趣味,而是遠超過這些的東西──「130 名孩童下落不明」這件異常事態,背後隱藏了有關當時歐洲社會庶民生活的種種。無論 1284 年發生的這起事件背後到底蘊含怎樣的意義,當時哈梅恩人的悲傷與苦痛正超越時空,直抵我們內心;在趨近這些顛沛流離的時人生活之際,我們應該也能超越對傳說單純解謎般的興趣或好奇心,直接觸碰到歐洲社會史的某種底蘊吧。」──阿部謹也,於本書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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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座城市出現了一名神祕男子,他宣稱可以捕鼠,但要收取報酬。穿著繽紛服裝的他吹著笛子,果然吸引了城中的老鼠,一隻不剩地跟著他來到河邊,跳入水中。事成之後市民不願支付酬勞,於是生氣的捕鼠人再度出現,同樣吹著笛子,這次吸引的卻是城中的孩子們,跟著他走往山裡,不知去向。」
這是一則家喻戶曉的格林童話傳說。從啟蒙時代萊布尼茲以降的學者,很多人相信花衣魔笛手誘拐兒童的故事是真實存在的。他們提出了二十幾種解釋,包括兒童十字軍說、東方移民說、戰死說、病死說、魔鬼誘拐說、猶太教獻祭說、純然意外說、徵兵說等等,但由於缺乏明確證據,至今尚無定論。
同樣深受這則傳說吸引的阿部謹也,承繼過去西方的研究成果,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吹笛手傳說有其真實的歷史根源。他翻查到14世紀日耳曼哈梅恩市參事會紀錄,其中確實載明了1284年6月26日有130名兒童失蹤的情事。此外他也發現,原先吹笛手的故事與捕鼠人的故事是分開的,直到17世紀才合而為一。
至於1284年的哈梅恩市發生了什麼,孩童為何行蹤不明、去了哪兒,吹笛手的真實身分為何,礙於中世紀庶民史料的匱乏,阿部只能盡可能地貼近歷史事實。他採取的作法,是透過外部環境因素來理解這則傳說的出現:包括中世紀歐洲各地深受鼠患所苦、中東歐盛行的饑荒不幸記憶、城市居民對巡遊樂師的歧視與排斥、認為沒有體力勞動就不應獲得報酬的觀念、修道院與日耳曼諸侯為爭奪哈梅恩市領導權造成的地區衝突、祭典樂曲給居民帶來的狂歡解放狀態……諸如以上,這些社會條件及背景共同造就了吹笛手傳說的誕生。記憶在民眾心中不斷累積醞釀,哈梅恩市民不願再想起的傷痛也化作傳說,於口耳相傳之際不斷變形、重組,最後讓我們無法看清本來的面貌。
透過這樣的社會史關懷,阿部想要理解的是中世紀歐洲底層人民的世界,一個被過去知識階層所忽視、誤解的廣大神祕世界。他先分別就生活實況、經濟條件、城鄉關係等逐一解明背景,進而涉及民間信仰習俗和生命感受等群眾心理與集體意識層面,由此才能彰顯個別史料的連結脈絡,呈現其真正意義。他的歷史詮釋因而能更深更廣,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細節,更時時與自我生命經驗做對照。在他一步步的敘述鋪陳下,一個活生生的中世紀庶民世界如臨眼前,令人流連忘返。
《哈梅恩的吹笛手》是阿部謹也思索「以民眾史為中心的社會史如何成為可能」的微觀具體實踐,也是70年代新社會史的里程碑。閱讀本書,除能更加了解歐洲中世紀世界,不再認定其只是模糊的黑暗時代,同時也以不同角度看待歷史,特別是一般民眾的生活;最重要的是,讓我們去反思以各種史料還原歷史的可能性,放下知識分子的理性尊嚴,學習用謹慎謙卑的同理心去看待史料。
阿部謹也
阿部謹也(Abe Kinya)
1935年生,被譽為日本西洋中古史研究第一人,專攻德國中世紀史。年輕時曾在修道院生活,從此立下研究西洋中古史的想法。一橋大學社會學研究科博士課程修畢後,在一橋大學等校任教,最後擔任一橋大學校長。2006年逝世。
1970年代日本歷史學界深受年鑑學派及新社會史的影響,阿部是當時引領風潮的重要學者,與日本中世史名家網野善彥意氣相投。他早年留學德國,大量閱讀地方原文史料,對西方歷史及文化的思索甚深,後來也以這樣的研究基礎,在與日本文化的相異處找到新的視野,思考人與社會的關係,並重新檢視人類社會共通的歷史足跡。他自成一家之言,學術成就舉世公認,1997年榮獲日本政府頒發紫綬勛章。
阿部一生著作甚豐,擁有許多代表作,作品曾獲山多利學藝賞、大佛次郎賞及日本翻譯文化賞的肯定。他的研究著力於中世紀庶民社會,包括旅人、賤民、僧侶、騎士,或是刑罰、城市、性別、生死信仰等,面向廣闊又綿密。除了西洋中古史之外,晚年的他筆耕不輟,戮力於探究日本社會與日本人論。著有《在中世紀星空下》、《刑罰的社會史》、《中世紀的旅人們》、《「世界」是什麼》等作。
本書是阿部謹也的早期成名作,是奠定一生研究基礎的紀念碑。被他稱作「漫長研究生活中偶然綻放的一朵小花」的這項研究,原型論文最早刊載於1972年《思想》雜誌,1974年出版後長銷不墜,1988年發行文庫本。值得注意的是,筑摩書房2019年6月再版時,於26日在同社推特發表了「735年前的今天,德國哈梅恩地區發生兒童集體失蹤案件」推文,短時間內就獲得6千個讚,更讓本書銷售一空,一周內便再刷1萬5千本。銷售員表示它「就像一部神祕的推理小說,即使你平時不看歷史書,也會著迷於作者暗藏的伏筆,讀來酣暢爽快。」這顯示此書的魅力跨越時空,出版後將近50年的今日仍能獲得極高迴響。
陳國維
陳國維
政大歷史系畢業,現為專職譯者。相信「自由之精神,獨立之思考」,是真知的不二泉源。
審定────杜子信│國立中正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中古時期德意志移民拓殖史專家
推薦────吳密察│國立故宮博物院院長
陳致宏│國立政治大學歷史學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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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 哈梅恩吹笛手及孩童與中古時期的德意志人東向移民拓殖史/杜子信
前言
第一部 吹笛手傳說的樹立
第一章 吹笛手傳說的原型
《格林童話》
「捕鼠人」主題的出現
探尋最古老的史料
失蹤日期、人數、地點
第二章 1284年6月26日記事
超越眾說紛紜的論點
呂訥堡手抄本的可信度
哈梅恩市成立沿革
漫步哈梅恩
賽德蒙德之戰及其傳說解釋
「城市的空氣使人自由」?
哈梅恩的居民
解放與自治的實情
第三章 東向移民者的期望與現實
東向移民者的心態
目擊失蹤事件的路得之母
經紀人和集體結婚的背景
孩子們都去哪兒了?
范恩理論的缺陷與魅力
杜柏廷的移民遇難說
第四章 經濟繁榮背後的陰影
中世紀城市的下層民眾
毫無名譽可言的賤民
受苦的寡婦與孩子們
兒童十字軍、舞蹈行進、遊行
四旬節與聖約翰祭
從葳勒的論點看「吹笛手」
第五章 巡遊藝人的社會地位
流浪者中的巡遊樂師
歧視背後的畏懼
「恢復名譽」的樂師們
漂泊的樂師
第二部 吹笛手傳說的變形
第一章 從吹笛手傳說到捕鼠人傳說
饑荒與疾病:不幸的記憶
沙特羅斯的日記
被賦予權威的傳說
從「吹笛手」到「捕鼠人」
類似的捕鼠人傳說
驅除鼠蟲害的對策
兩種傳說結合的條件與背景
被傳說操弄的哈梅爾市
第二章 近代傳說研究的序章
傳說的普及與「研究」
萊布尼茲與啟蒙思潮
浪漫主義的解釋及其功過
第三章 存在於現代的傳說樣貌
做為「象徵」的吹笛手
活在傳說中的老學者
施帕努與范恩的相遇
結語
解說 如泉水般明晰/石牟禮道子
第一章 吹笛手傳說的原型
《格林童話》
我們小時候在繪本或國、高中教科書上讀到的吹笛手故事,主要都取材自《格林童話》(Kinder- und Hausmärchen, 1816)或是羅伯特.白朗寧的詩集《花衣魔笛手》(The Pied Piper of Hamelin, 1849)。雖然白朗寧的詩對英語圈影響較大,但對德國而言,《格林童話》有決定性的地位。相較於前者的詩篇屬性,後者則是以「蒐集古老佚聞傳說」為目的;光從這一點想也知道,我們有必要先從格林兄弟的文本開始讀起。那麼,這個深深吸引年幼我們的傳說,它的原型是什麼樣子呢?
………………
一二八四年,哈梅恩這個城鎮出現了一位奇妙的男子。男子穿著形形色色布料混織而成的上衣,所以大家都叫他「花衣男」。男子宣稱是捕鼠人,只要支付一定的報酬,他就會把這個城市的鼠患徹底驅除。市民們於是和男子定下交易,答應事成後給他報酬。只見捕鼠人拿出一支笛子,開始吹奏起來;不久後,老鼠便從每個人的家裡跑出來,圍繞在男子身邊。當男子覺得應該沒有剩下的老鼠後,便走出[城鎮],大批老鼠尾隨在他身後;男子就這樣把老鼠帶往威悉河邊,撩起衣服走進水中,而老鼠也跟著走進河裡,最後全都溺死了。
市民們免於鼠患後,便開始對提供報酬這件事感到後悔,找各種藉口推三阻四,就是不願付錢給男子;男子大為光火,憤怒地離開了城鎮。之後,在六月二十六日,聖約翰與保羅日的清晨——也有另一種說法是中午時分,男子再次出現在哈梅恩市。這次他露出恐怖的表情,穿著獵人的服裝,頭戴紅色帽子,在小路上吹起了笛子;結果,這次跟著他走的不是老鼠,而是四歲以上的少年少女。孩子們成群結隊走向他,其中也包括市長成年的女兒;他們跟在男子身後,一起走進山裡,然後就消失不見了。
目擊到這起事態的,只有一個抱著幼兒、遠遠尾隨的保母;她帶著小女嬰回到鎮上,告訴人們這件事。家裡有小孩的父母全都衝出家門,痛苦地找尋自己的孩子;母親們撕心裂肺,哭喊不休。鎮上也立刻派人前往海上、陸上的各個地方,詢問任何有關孩子的線索;可是,這一切最後全都徒勞無功,一百三十個孩子就這樣全部消失了。
據某些人的說法,之後有一個眼盲的孩子和一個喑啞的孩子回到鎮上。眼盲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去過哪裡,只能敘述自己怎樣跟在樂師(吹笛手)的身後,至於喑啞的孩子,雖然他知道自己去過哪裡,卻什麼也沒辦法說。另外還有一個孩子因為襯衫被風吹走,跑回去拿上衣而倖免於難。當這個孩子再次回來時,其他孩子已經消失在山丘上的一個洞穴中了。
孩子們穿越其間、走向城鎮大門的那條道路,直到十八世紀中葉(甚至直到今天)仍然被稱為「禁止舞樂之路」。在這條路上,禁止一切舞蹈與樂器演奏;即使是結婚隊伍在音樂伴奏下走出教會,到了這條小路也必須停止所有演奏,肅穆通過才行。那座位在哈梅恩近郊、孩子消失的山叫做「波朋貝爾格」,在山腰的左右豎有兩塊十字的石頭。據某些人的說法,孩子們穿過洞穴之後,出現在外西凡尼亞(現今羅馬尼亞西北部山區)。
哈梅恩市民將這起事件記錄在城鎮的年鑑上;透過這份年鑑,市民們可以計算他們從孩子失蹤開始,究竟過了多少的歲月。據賽佛瑞所述,年鑑上記載的時間不是六月二十六日,而是二十二日。在市議會的牆上,刻有以下的文字:
耶穌誕生後的一千兩百八十四年
哈梅恩鎮誕生的一百三十名孩子
在吹笛手的引導下離開城鎮
消失在山丘(koppen)之中
另一方面,城鎮的新大門上也刻了這段拉丁語碑文:
於魔苟斯(魔王)從鎮上奪走一百三十名孩子之後兩百七十二年,建立此門。
一五七二年,市長將這個故事畫在教會的花窗上,並寫下必要的說明,可是如今大部分都已經無法辨識了;當地人們為了紀念這件事,還刻了一面銘牌。
………………
以上是《格林童話》所刊載,〈哈梅恩的吹笛手〉的故事全文。格林兄弟附了將近十篇的參考文獻,可見他們並不單純把它當成讀物,而是要重新仔細收錄這則傳說記載。
我們小時候在繪本上讀到的《吹笛手》故事,應該都有提到一個不良於行的孩子吧?當他所有的朋友都被吹笛手帶往樂園時,只有那個孩子被留了下來,悲傷地陳述故事;孩子說,他的朋友們被帶往一個「湧出汩汩清泉、樹上結滿果實、蜜蜂不會扎人、馬的背上長著老鷹翅膀」的國度,只有他孤零零一個人,去不了那裡。
就像所有傳說一樣,這則傳說也隨著時光流逝,產生了巨大的改變。我們小時候聽的《吹笛手》故事,主要是來自於十九世紀中葉白朗寧的角色塑造;他任憑想像的羽翼馳騁,在詩人的幻想世界裡,將這個傳說改寫成「獻給少年少女的故事」。另一方面,如同格林兄弟自己也是從各種相異的傳承中得到這個故事般,早在兄弟倆編纂出這則故事以前,它就已經有了形形色色的不同版本。
這些繁多的版本,在無意識之間以不同的形態,生動地傳達出庶民隱藏在心中的願望與期盼。關於這個傳說演變的過程,我會在第二部詳細說明;這裡先討論十九世紀初格林兄弟蒐集民間傳說時,以各種形式流傳下來的「吹笛手傳說」究竟是在何時、又是在怎樣的狀況下開始形成傳說。
所謂的傳說(Sage)和童話故事不同,是以曾經發生過的某種歷史事實為核心,加以轉變而形成的事物;特別是這個「吹笛手與一百三十名孩童失蹤的傳說」,無法全然將之視為虛構杜撰,也因此更具魄力,更加深刻地留在人們的記憶當中。
「捕鼠人」主題的出現
由格林兄弟傳下、並廣為現在人們所知的「吹笛手」或「捕鼠人」傳說,整體雛形其實早在一六五○年,德國維爾茲堡的自然科學家阿塔納奇歐斯.基爾謝(Athanasius Kircher, 1601-1680)於羅馬出版的《普遍的音樂技法》(Musurgia Universalis)中,就已有幾近完整的敘述。
格林兄弟幾乎不曾提及老鼠怎麼來到鎮上,以及牠們造成的損害,但基爾謝則詳細描述了當時的狀況;據他表示,一二○○年左右,老鼠在哈梅恩鎮急速繁衍,幾乎所有東西都難逃老鼠啃食,穀物水果都遭了殃,市民完全束手無策。這時,一位模樣奇特的男子出現在鎮上,約定好報酬後,便吹起笛子趕走了老鼠,然而市民卻拒絕付款,於是他一怒之下,就帶著孩子們消失了。在這方面,基爾謝和格林兄弟所傳下的內容是一樣的,不過也有一些不同之處,比方說召集孩子時,這個身穿獵裝的男人用的是另一支笛子;他帶孩子前往的也不是山林,而是哈梅恩市郊靠近威悉河的一處足以讓馱馬進入的洞穴。另一方面,受到時代背景影響,基爾謝將這名「吹笛手」解釋成接受上帝密令、將孩子們移往地上別處的惡魔,所以同時代外西凡尼亞的編年史才會記載「有一群從來不曾見過、說著異國語言的孩子突如其來出現」這樣的事。
就這樣,基爾謝的作品已然具備了流傳給格林兄弟的所有雛形,在形成傳說的過程中理應占有一席重要地位;但若我們繼續往前追溯,就可以發現在這段傳說演變的過程中,還有兩份占據了主要地位的紀錄。其中之一是咸認完成於一五六五年的《齊默恩編年史》(Zimmern Chronicle);另外則是一五六六年出版於巴塞爾(Basel),由約翰.韋爾所著的《惡魔的訣竅》(De praestigiis daemonum)。
《齊默恩編年史》成書於今日德瑞奧邊境波登湖(Bodensee)北邊的梅斯基希(Meßkirch),這本書中記載了一五三八年當地發生的鼠患,以及流浪的冒險家亞奔德爾驅逐牠們的故事,另外又記載了一五五七年發生在巴伐利亞的施萬高(Schwangau)的鼠患故事;夾在這兩個故事中間的,就是「哈梅恩的捕鼠人傳說」。在這本書裡,除了老鼠不是被引入威悉河、而是被帶到山裡以外,和之後的傳說在整體架構上大同小異。
然而,這部編年史在「吹笛手傳說」的形成沿革中,有個關鍵意義;它是第一部將「捕鼠人」跟哈梅恩孩童的失蹤連結在一起的作品,而且故事經緯和格林兄弟的版本幾乎沒有什麼差別。一五六五年以前的「哈梅恩吹笛手傳說」完全看不到老鼠的蹤影,只有寫到一百三十名孩童失蹤這件事。不只如此,從這本成書於梅斯基希的編年史我們也可發現,這時哈梅恩市的傳說已經傳到了德意志地區的最南端。
身為伊拉斯謨弟子的約翰.韋爾,曾被梅蘭希同讚賞為「飽學之士」;他在萊茵河畔的於利希—克利夫斯—伯格聯合公國(Jülich-Cleves-Berg)擔任醫生,曾秉持著人文主義精神,勇敢地抨擊當時的魔女審判。由於他的作品掀起了對抗魔女審判的最初論戰,因此儘管有皇帝的推薦(保護令),這些作品還是被列入了教廷的禁書目錄。韋爾在羅列從亞當、夏娃到當代的惡魔伎倆時,也把哈梅恩傳說列舉其中。韋爾深信惡魔的存在;他表示,事件發生在一二八四年六月二十六日(現已確認這是正確的日期),當時有一名穿著色彩斑斕服裝的吹笛男子,帶著一百三十名孩子消失在附近的山林中。同時,韋爾也在故事開頭寫到,這個吹笛手是來報復城鎮的背叛,也為這則傳說的形成沿革提供了一個嶄新的主軸。同時他也第一次提到有個孩子為了拿衣服而回家,結果被留下來這件插曲。
還不只這樣,在《惡魔的訣竅》的第四版(1577),他首次提到失蹤的時間是早上七點、孩子們消失在洞穴中、以及和禁止舞樂之路間的關聯等等。撰寫第四版時,韋爾親自走訪了哈梅恩鎮,並目睹了據說是孩子消失的洞穴。對此,他做出結論:「這恐怕是吹笛子的吸血鬼幹的好事。」
回溯到這兩項紀錄之前,「捕鼠人」這個主題與「吹笛人帶著孩子失蹤」的傳說,基本上是完全風馬牛不相干的事。兩者在十六世紀中葉進一步結合後,才創造出今日傳說的原型。在這裡,我首先要把重點放在追查「吹笛人誘拐孩童」這個主題上。如此一來,我們便會踏入有關孩子失蹤的直接證據所在,也就是中世紀史料的領域。
探尋最古老的史料
現存關於孩童失蹤最古老的一份紀錄,是哈梅恩市集廣場教堂(Marktkirche)的彩繪玻璃畫作。這座教堂是哈梅恩最古老的教會組織,最早是由教區的商人團體共同建成;十二世紀下半葉,他們已經築起了有三座中殿的聚會堂、直角的祭壇,以及外側參拜所的教堂,一三○○年又進行大規模改建。這棟教堂一直留存到一九四五年,才在空襲時受損。一三○○年改建時,在教堂東邊窗戶上鑲嵌了以「吹笛手和孩童的失蹤」為主題的彩繪玻璃畫作(高六公尺、寬三公尺),在彩繪玻璃底下還附有一段說明。
一五七二年,當時的哈梅恩市長弗烈德里希.波本蒂克修正了這幅畫,一六六○年更用其他繪畫將它取代。然而哈梅恩的拉丁語學校校長薩繆爾.埃里希(Samuel Erich)在畫被拆除前曾見過它的原本,並在一六五四年抄錄了畫作下面的碑文,收錄在他的著作《哈梅恩的失蹤》(Exodus Hamelensis, 1654)當中。由於年代久遠,碑文有許多無法辨識的部分。
光憑這樣的抄錄內容,實在看不出什麼頭緒,但這塊彩繪玻璃的碑文曾在十六世紀被許多紀錄和碑文引用。哈梅恩的鄉土史家漢斯.杜柏廷(Hans Dobbertin)參照了這些引用文獻,將之重現如下:
………………
Am Dage Ioannis/ Et Pauli CXXX/ Sint Binnen/ Hammelen Ge/ Faren Tho/ Kalvarie unde/ Dorch Geled in/ Allerlei Gefar/ Gen Koppen Fur/ Bracht unde Verlorn
………………
勉強翻譯的話,就是「在聖約翰與保羅之日(六月二十六日),哈梅恩市有一百三十人朝著各各他山的方向(東方),在領導者身後冒著重重危險,成群結隊走進山丘當中,從此消失蹤影。」
像這種不完整的碑文要重建,必定會摻入許多重建者自己的解讀。杜柏廷在解釋碑文時,也用後述方式放進了許多自己的論點;不過在此我們姑且不管他的解釋,先轉移到下一份史料,來看看模糊不清的地方。
傳述孩童失蹤事件的第二份古老史料,是一八三四年左右在哈梅恩的彌撒書《passionale》首頁處,用紅色墨水寫下的拉丁文韻腳詩。這本彌撒書後來佚失了,但韻腳詩卻在一七六一年被哈梅恩的牧師赫爾轉錄到《哈梅恩市史集成》一書中。光從赫爾的紀錄來看,這首韻腳詩有部分意義難以解讀,但杜柏廷設法將它重現到接近原型的狀態,得出結果如下:
………………
一二八四年,這是男男女女消失的一年,也是一百三十名深受寵愛的哈梅恩市孩童,在「聖約翰與保羅之日」遭天意奪走的那一年。人們說,那些孩子是被各各他山活生生給吞沒了。基督啊,請保佑這樣的不幸別再降臨在我們這些罪人的身上了。
一二八四年,在「聖約翰與保羅之日」進入各各他山的一百三十名孩子,自此行蹤不明。
………………
第三份中古世紀的史料,是命運多舛、於一九三六年重新發現的呂訥堡手抄本(Lüneburger Handschrift)。這份手抄本曾在一七一九年萊布尼茲的助手丹尼爾.艾貝哈特.巴林校訂《布勞恩史懷克編年史》一書時於呂訥堡的檔案館發現,並且(如後述)也讓萊布尼茲過目,但之後就沉眠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在這本書中,有一份明登(Minden)僧侶亨利希.馮.赫爾弗特(Heinrich von Herford, ?-1370)的《金鎖》(Catena aurea)抄寫本;在這份抄寫本的最後一頁,多了一段應是於一四三○至五○年間追加的旁註,以下引用全文:
………………
我要傳述一個極端不可思議的奇蹟;這是在上主紀元一二八四年的「聖約翰與保羅之日」,發生在明登主教區哈梅恩市的事件。當時有個外貌三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渡過橋梁,從威悉門進入鎮上;男子穿著相當高貴的服裝,華美的程度讓眾人驚嘆不已。他拿出一把形狀奇特的銀色笛子,在鎮上吹響起來;緊接著,聽到笛聲的孩子總計一百三十人全都跟在男子身後,穿過東門走往各各他(刑場)的方向,然後便消失了蹤影。孩子們究竟去了哪兒呢?那怕只剩一個孩子也好,有沒有留下來的呢?任誰也不知道。孩子們的父母奔走過一座又一座城鎮,(拚命找尋自己的孩子),卻什麼也沒發現。
宛若從拉瑪傳來的悲號聲一樣(馬太福音2:18),思念孩子的母親們全都悲泣不已。彷彿上主紀元一年、兩年地走著、又彷彿某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一年、兩年地經過般,哈梅恩鎮的人們也從孩子失蹤之時開始,年復一年地數著歲月的流逝。我在一本古老的書籍上讀到了這樣的故事;修道院長約翰尼斯.德.路得的母親,也曾目睹孩子們走出城鎮的模樣。
同樣在哈梅恩這個小城市,一三四七年七月二十四日又發生了這樣的事:有一條排水溝,長期都被鐵柵給封閉起來;有一天,這塊鐵柵掉到了排水溝當中,當時有三兄弟原本要幫助掉下去的孩子爬上來,結果自己也掉下去,最後全都窒息身亡。人們說,這條排水溝裡恐怕棲息著龍或蛇尾雞,但我認為把這件事看成排水溝長時間封閉、空氣品質惡劣所致,方為正解。
………………
以上三項記載,就是幾近全部關於「吹笛手與孩童失蹤」的中世紀史料了。一五○○年以後的史料全都屬於二手史料,也深深受到文藝復興、人文主義及宗教改革等時代背景的影響,因此要探尋這項傳說的原型,就只能和這三份史料進行正面對決。
和十六世紀以降的韋爾、基爾謝乃至格林兄弟、白朗寧等人所流傳下來的傳說內容相比,這些中世紀史料有個決定性的差異點:它們是完全沒有修飾、單純陳述事實的報告,也不含任何超自然的要素在其中。傳說這東西,愈是逼近做為發軔的歷史事件本身,呈現的樣貌就愈質樸單純;就這層意義來說,這些中世紀史料,正是這項傳說的最古早紀錄。因此,我們首先要做的就是透過這些史料,剖析最靠近歷史事實那一瞬間的情況。
失蹤日期、人數、地點
做為這三份史料共通的交會點,我們首先能夠確認的是事件的日期。在一二八四年的聖約翰與保羅之日——也就是六月二十六日,發生了某起事件,這點從所有史料的描述來看,幾可篤定是歷史事實。
哈梅恩市的法政登錄簿《多納之書》(Donat)中,有一份日期為一三五一年四月四日的文件,是市議會(Stadtrat)將位於市內新市場的某間房子賣給艾姆倫斯伯恩(Amelungsborn)修道院的相關紀錄。在紀錄的末尾有這樣一段附記:「……透過我方公證人約翰.托曼的見證完成程序。上主紀元一三五一年;孩子失蹤之日……後二八三年,聖盎博羅削之日。」最後的「孩子失蹤之日……後二八三年」(post exitum puerorum,,,,,,cc. Ixxxiii)這部分,不管怎麼想都應該用杜柏廷的解讀方式,也就是post exitum puerorum(anni M.)cc. Ixxxiii,「孩子失蹤之日——千禧年後二八三年」才對,可是這樣又有一年的誤差。編纂《哈梅恩市文書集》的奧托.馬那托斯就認為,這段「孩子失蹤之日」以下的補述,是出自十六世紀的抄寫員之手,因此將這部分從史料集中刪除,只留下註解;但杜柏廷不以為然,認為這段文字確實是十四世紀的紀錄。他翻閱了哈梅恩市文件館保存的《多納之書》原版,認定這字跡確實是托曼本人所寫,但我們仍無法斷定。不過若參照其他各方面的資料,一二八四年六月二十六日這個日期應該是不可動搖的,杜柏廷對這點也沒有異議。
接著,有關失蹤者的狀況及其人數,又是怎麼一回事呢?中世紀的史料自不用說,都是用拉丁文寫成;在這起案件中,拉丁語的「pueri」(孩子)、一百三十人這個數字,也是鐵打的紀錄。固然也有人(比方說杜柏廷)認為,就跟我們自稱「江戶老街土生土長的孩子」一樣,德意志的成年人也會自稱「市鎮長大的孩子」(Stadtkind),因此他提出異議,主張這裡的「孩子」其實不是兒童,而是大人;但先不管學說,單從史料來看,由於有好幾份史料都做出了「一百三十名孩子」的證言,所以我們也只能坦然接受這種說法。
不只如此,關於孩子們的命運,以上三篇史料全都記述了,是在「各各他山一帶下落不明」。
因此,透過剖析這幾份中世紀史料,我們應可認定:「一二八四年六月二十六日,哈梅恩有一百三十名孩童,在各各他山一帶失去蹤影。」這是確切發生過的歷史事實。
可是,在剖析這項做為傳說核心的歷史事實時,我們雖然可以透過這三份中世紀史料,那種平淡筆觸與不加修飾的文筆,感受到它們做為事實報告的價值,但另一方面,卻也免不了有種好像少了什麼關鍵的感覺,那就是這一百三十名孩童為什麼會行蹤不明,這三份史料完全沒有提及。之所以如此,正是因為史料記錄者認為孩童失蹤的原因本身就是謎,才會有這些紀錄;也就是說,這幾份最接近傳說的出發點、也就是歷史事件本身的史料,全都是籠罩在傳說的迷霧中寫就的。這些寫下紀錄的人,是從事件已然成謎之時開始,試圖在這團迷霧的彼端,一點一點探索出整體事件的全貌;對他們來說,這必定是相當困難的工作吧。
解說 如泉水般明晰
石牟禮道子
布勒哲爾和波希的世界,長久以來一直是我凝望沉思的事物。
這些十五、十六世紀左右做為教會祭壇畫而繪製的作品,表現出的究竟是個怎樣的世界?以如此清醒的目光,徹底描繪出隱含著寓意、意涵與符咒的世界,這樣的畫家之後再也沒有了。
特別是波希,他那幾乎稱得上是「世界的虛無」、充滿透視力的目光,觸及了何許人等的真實之聲與折磨苦悶?
當阿部謹也先生的《哈梅恩的吹笛手》,用滄桑的手指頻頻翻動歷史不曾為人所知的頁面時,也不經意地讓這樣的笛聲,從指尖輕輕流洩出來。
說到底,學者這項工作,就像是建造彎曲雙拱橋的石匠。他將選定的礎石一塊塊親手搬運過來、堆積、觀察、加以破壞,然後建起一座能遠眺沒入地平線彼端世界的橋梁。當從彼端傳來的聲響穿過拱橋,也是這部作品美麗的曲線大功告成之時。
身為讀者的我們聽聞彼岸聲響、渡過橋梁時,便會發現行走在滿炙著層疊民族氣息、讓人心痛的日常生活中的自己;然後,長久以來早已忘卻、令人懷念的事物,便會在身邊甦醒。格林兄弟自然不用提,歌德、海涅與舒伯特,又何嘗不是如此渡橋呢?他們都被那獨一無二的笛音深深擄獲。
那是一片灼熱的大地;正因如此,基督教才要清理乘載異教神祇耳語之事物,將古日耳曼森林裡深遠的咒語餘音給抹滅殆盡。
阿部先生寫到,自己在哥廷根市的邦(州)立檔案館讀到關於「捕鼠人」傳說的文獻時,「感覺整個人如遭電擊」;我在讀他的書時,也有一樣的感受。我們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擁有向這個世界之外敞開的耳目;但不知何時起,這樣的耳目已然荒廢。讓這股笛聲殘韻飄進我們耳目的,就是本書。我們的肉身宛如閉而不響的笛子,那股通過阿部先生的電流,也宛如吹過蘆葦間的沙沙風響,通過我們身上的吹口──不,那是普遍存在、難以治癒的古老傷口。
作者首先確認,吹笛手帶走一百三十名孩童乃是歷史上的事實。接著他以謹慎認真的態度,追蹤這件史實化為傳說後,歐洲這四百年間所歷經的研究史。雖然這個故事的說法可以分成二十五類,但這段研究史本身,也可以看成是吹笛手離去之後,依然餘音繞樑的歷史群像之一。
本書一開始從格林兄弟採集故事談起,接著又講到種種相異的傳說,但它所仔細分析的研究史內容,既讓人感受到「吹笛手」形象發揮的凝結人心作用與歷史的起伏跌宕,也讓人深刻體會到沉潛在社會最底部,下層民眾的心念波濤。
阿部先生首先探索與事件相關的最古老資料。他和德意志中古時期文獻檔案彷彿存在著某種靈魂的交流,著實展開了門外漢眼中看來束手無策的探索工作。他立下了幾個探索目標:
一、事件當時、也就是一二八四年六月左右孩子失蹤時的哈梅恩市,處於什麼狀態,隱藏了什麼問題?此外,它在一四三○到五○年之間又產生了什麼變化?
二、事件的主角「一百三十名孩子」。當然,想透過史料來掌握一二八四年中世紀城市兒童的生活,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針對這個問題,必須將「尋找孩子蹤跡的父母」也一併考量,也就是哈梅恩的市民階層。
三、事件的另一個主角「吹笛手」。
吹笛手究竟是什麼?如果把當時的哈梅恩市放在全歐洲的普遍狀況中探索這個問題,就能夠跨越單純的解謎趣味,並找出一個趨近歐洲社會史的破口。
阿部先生將哈梅恩人們的姿態視為當時歐洲社會的動態縮影;這時候的他,已經設定好歐洲中古史構想的方向,並豎立起相關的基柱。他和宮田登、網野善彥、塚本學、坪井洋文等人一起創造了所謂的歐洲中古史熱潮,而本書正是引爆這股熱潮的契機。
接下來做為重點展開的,是去理解賤民們的社會,特別是以吹笛手為中心、在整個中世紀流浪的人們;在阿部先生的筆下,民眾藏於心底、含糊洩出的聲響,以及成為歷史脈動汩汩流出的事物足音,遂配合著呼吸節拍,一點一滴傳達出來。特別是當他提及寡婦時,那群追尋失蹤孩子的母親們,那宛如真實人聲的呼喊,更是在我們心中甦醒過來。在被擁有名譽的市民所歧視的賤民階級中,這些寡婦甚至連賤民能從事的多樣工作也無法參與。
透過對一四二○年代巴塞爾市的租稅登記簿,以及維斯馬的房屋數量,阿部先生讓我們清楚體會到所謂地下住宅或地下小屋的存在。在「受苦的寡婦與孩子們」這節中,他提到住在地下小屋中的婦女比例高達百分之二十六點二。
「在法律或經濟面都居於低下地位的婦女,特別是寡婦,也就可想而知」。「這些衣衫襤褸,當同輩太太們炫耀自己的丈夫、口出惡毒閒話時只能忍氣吞聲硬撐過去,還要不時被男性好色眼光騷擾、一輩子只盼著孩子長大的婦女,她們又是帶著怎樣的心境,日以繼夜糾結不已呢?」
阿部先生在寫給年輕人的近著《閱讀自己心中的歷史》中,相當含蓄地陳述了自己的心路歷程。失去了父親,戰後又不得不和母親分居,那時的他只能抱著妹妹,啃食做為心靈食糧的珍藏書籍代替早餐,來度過每一天。他跟絕大部分的庶民都背負著這種真實的感受而活著,是以他深信「歷史就是映照我們內心的某種事物,不能呼應自己內心的歷史,是我無法理解的」。呼應他內心的,是怎樣的歷史呢?阿部先生在描寫吹笛手浮現檯面的背景時,寫了這樣一段話:
「在以土地做為社會階級基礎的中世紀社會,他們不只沒有土地,還不像農民一樣「受土地束縛」,這樣的人自然會被視為脫出常人社會序列的存在。然而,事情還不只這樣。演員和樂師從某方面來說,是將古代日耳曼異教文化生動傳達給庶民的人,因此對教會而言,他們是基督教普及化的障礙;日耳曼部族時代的英雄敘事詩人,有可能喚醒庶民間持續存在的異教傳統,所以也必須嚴格取締。」
這讓人不禁想起深深烙印在人類社會、有關流浪的傷痕與憧憬。
我想起了小時候,跟在像是異世界來的旅行者或馬戲團員背後走上好一段路,然後帶著害怕心情回家的記憶。
當圍繞著傳說歷史背景的研究益發進展之際,庶民們「仍然把『孩子們離開這個艱辛的世界,踏上旅程,在某個遙遠國度過著幸福生活』的想法,深深烙印在這則傳說中」;這樣的記述意味著大人們將自己的願望也寄寓在這則故事之中。讀這本書時,感覺世界與自己的內在體驗緊密相連、宛若點亮一盞燈般相互輝映;對於被這種鮮活的歷史學所引領、不是從事學術研究的我等而言,這確實讓人有種徹底開放、走在散發地熱的大地般的感受。
仔細想想,這位先生或許是想將自己內心的光亮,盡數照射至人類在某時期蓄積的精神財富吧?對於阿部先生內心深處的張力本質,我是這樣理解的。不只如此,他應該也想理解文明以前的人類,是用怎樣的方式表露感情吧?從他對鐘聲的浮想連翩中可見一斑。因為那樣的事物,也不住引發讀者深刻的共鳴。
比方說在《中世賤民的宇宙》(筑摩書房)最後一章,他比較了歐洲和日本的音樂,並省察「回溯到音樂與聲音並沒有明顯區別的時代」。以下簡單總結他的論述:
「近代社會成立以前,從古代到中世紀末的歐洲人並非生活在一個單一宇宙當中。以家為中心、之後以村莊或城市為單位的生活空間,被設定為小宇宙;在這個小宇宙之外伸展開來的,則是人力所不能及,居住著神靈、惡魔等的大宇宙。舉凡疫病、個人與國家的幸或不幸、命運或災害等,都是大宇宙襲擊小宇宙所導致的結果。對這個時代的人們而言,歷史的原因與結果並不是被納入時間序列中來加以掌握,而是從它們和外部大宇宙之間的對應關係來加以理解。一般來說,他們認為時間不是線性、而是循環流動;在各種大宇宙力量肆虐的空間,與辛苦抵禦這些力量的小宇宙空間,兩者有著明確的界線區分。
穿越林蔭的風聲與狼嚎,都是大宇宙的聲音,風暴和雷雨也是大宇宙的現象。住在小宇宙的人們為了對抗大宇宙的狂風暴雨而敲響了鐘;從中古、近古一直到近代,人們認為在流行病橫行時敲響鐘聲,有助於防止疫病,在牛、馬、羊身上掛鈴鐺也是同樣原理。這種兩個宇宙的構圖,在地球上任何地方都相當普遍可見。」
阿部先生如此概括了中世紀的聲音,接著他介紹了八六○年左右《音樂提要》中的一段話:「根據古代作家的作品,將相異的聲音調和並發出的數值比率,決定了人的生活方式、人體的動作,乃至於宇宙的調和。」他試論道,「和以葛利果聖歌為代表、一律用單一聲音表現人類世界的單音音樂相比,妨礙它們的民謠與形形色色的音樂,亦即在基督教教義中被認為是惡魔爪牙的民間藝人所演奏的那些音樂,過去也被視作是大宇宙的聲音。」也就是所謂的複音音樂。
在魔女審判盛行的時代,吹笛手的笛子喚起了怎樣的民眾心理?和仍然保有濃厚中世紀氛圍的我國鄉間相比,我們會覺得這並非太過遙遠的事情;而一頁頁的研究史,也讓我們對新傳說的產生與方向感到興味盎然。
書中被當成「獨創性解釋」加以介紹的道默《基督教古代的祕密》,其內容特別讓人印象深刻。道默的主張是,「從古至今,人身犧牲的祕密儀式一直都是基督教教義的中心……哈梅恩的孩童也被當成犧牲。」然而在種種說法交織的同時,本書著眼的重點,終究是以下這些話:
「最重要的是對此前的歷史研究,也就是『以理性邏輯解讀生活現實』這種知識分子長時間採用的知性活動,加以批判反省」、「把目光投向迄今為止在西方史學界幾乎不曾端上檯面的民俗學與民間傳說,以及城市下層民眾的生活」,還有「『幼童下落不明』這件異常事態,背後隱藏了有關當時歐洲社會庶民生活的種種,直接觸碰到歐洲社會史的某種底蘊」。讀到這些內容,讓人不可思議地感受到一種真切的表達。
從之後陸續刊行的歐洲中古史書籍來看,可以清楚知道,做為第一步的本書絕對不是「研究生活中偶然綻放的一朵小花」這麼簡單。作者以德意志為基軸,針對中古史擬定的一連串框架與範圍,在本書中幾乎都已經具備其形。就像前面他所講的,「不能呼應自己內心的歷史,是我無法理解的。」
因為家庭因素,阿部先生在德系的天主教修道院渡過了少年時光。或許原本應該朝向神父之路發展,所以命運也特別把這位少年放在了一個宛如啟示的位置吧。
阿部先生的文章是知識的匯集,宛若無休無止的泉水般,充滿了明晰的氣質,同時還確切具備了跨越人生某種境界、不受既有框架束縛的特色。在那當中,可以看到一種超越學問與人品表現、甘於立身此世的深淵之前,以自我為犧牲的描寫氣魄。阿部先生一直在思索「自己的內在」與「存在的本質」之間的關聯;在本書扉頁內側的魯迅話語中,就暗示了這點:
「歌、詩、詞、曲,我以為原是民間物,文人取為己有,越做越難懂,弄得變成僵石,他們就又去取一樣,又來慢慢的絞死它。」
如果把魯迅話中的「文人」兩字換成「學者」,我們就可以清楚察知阿部先生是抱持著怎樣的態度來寫這本書,又對它懷著怎樣的期盼了。在卷末「活在傳說中的老學者」一節中,他用表情深刻的照片和相互呼應的介紹文,探討了亨利希.施帕努先生的成績。
施帕努先生雖然在一九五八年便已逝世,但他那篇極優秀的研究成果《哈梅恩的捕鼠人——古傳說的成立與意義》,直至今日仍未在德國本地出版。它的內容據阿部先生形容,是「施帕努運用自己的稟賦,徹底收集資料;他找出各式各樣的文獻,從中描繪出傳說演變的過程。他的視角一言以蔽之,就是批判檢討知識分子如何採擷原本柔軟無比的民眾傳說」。
施帕努在七十八歲時向哥廷根大學提出了這篇學位論文,並獲得極高的評價;就七十八歲才提出學位論文這點而言,即便在老研究者甚多的歐洲,也是極為稀有。
「朝向史實探索推進的歷史分析愈是細緻,傳說就愈會失去其固有的生命。」在接下來的段落,阿部先生寫下了這樣一句話。讀到這裡,我的眼前不禁浮現出一座由研究書籍累累堆疊成的瓦礫山。
在名為高學歷社會的世紀末虛構之中,即使是身為門外漢的我等,也能感受到「學問」這種虛業百花齊放的盛況。阿部先生在介紹雖身為知識分子,卻幾乎沒有享受過任何特權的施帕努時,寫下了這樣一段深深敲擊我心的真摯話語:
「研究者經常和其他研究者為伍,被名為『學界』的社會所承認,並在其中相互競逐『才能』與『努力』。然而要打破這個難題,才能反而是危險的工具;只有一味沉潛於傳說的世界、不仰賴智慧、宛若愚者一般,才能感受到傳說演變的必然性。」
要經歷多少的風浪,才會有這樣的感懷呢?唯有具備卓越的解析能力與描寫能力、充滿學識才華的人,才能說出這種話吧。
彷彿無意間低下頭,便會在視線深處望見被汲取上來的歷史之泉般,阿部先生的立足點,讓我真真切切有種「紮根於現代日本智性土壤之中」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