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的事:醫師一句「心臟非常好」的喜悅〉 八十多歲了,還能有什麼歡喜的事呢? 有,真的有。 那天,在超音波室,醫師拿著一種儀器在我身上滾動、按壓,之後,告訴我:「你的心臟非常好。」 真的嗎?我樂歪了,八十三實歲耶,聽到醫師稱讚「非常好」,還有什麼事情美過這個的? 而且,仔細一想,缺憾很多,「非常好」的事,實在難得。 我樂歪了,老太太我還有「非常好」的重要器官耶,哪能不樂? 穿好鞋,正要離開,醫師又說了:「你有一瓣心臟瓣膜脫垂,不過倒是沒什麼大礙。」 我聽了脫垂的瓣膜不禁愣了一下下,是的,有一年心臟有些異樣,老家附近的醫師有提起過瓣膜脫垂,不過那已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那沒關係的,就是脫垂了… …」醫師說。 沒關係就好,我又重新快樂起來。 坐公車回養老院的路上,我一直為心臟高興,連醫師都誇獎的心臟,我豈能不樂?八十多歲的老病號,有一顆讓醫師稱讚的心臟,豈能不樂?一路上,道路兩旁的綠樹,天空飛來飛去的小鳥,藍藍的天空裡浮現的白潔的雲朵,每一樣都讓我快樂,醫師稱讚我的心臟,不更該高興嗎? 仔細想一想,還是忍不住地開心。 老人家了,身上沒有什麼「好」的東西了。 曾經烏黑的髮絲,早已半白半灰,曾經流轉的眼眸,剩下平板的雙眼,能看得清路上的石塊、避開苔滑的石磚地就不錯了,遑論其他? 以前曾是游泳健將,曾是乒乓球玩家,然而現在走在泳池邊卻是戰戰兢兢,怕濕滑的地讓自己跌倒,從前健步如飛的雙足,現在竟然膽怯地半步半步地走… …連旁人的招呼也不敢抬頭回應,不然摔了一跤怎麼辦? 真的,沒有什麼是可以自豪的。 十九歲就曾潰瘍過的胃,現在可以不痛不傷,不食道逆流就很高興了。 兩手可以拿杯拿盤,可是裝的不能是咖啡或菜湯,因為走動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杯裡的液體總愛晃動,不是輕輕晃一下,而是每走一步就晃盪晃盪,像江海起了波瀾,湖水不肯待在圈禁的杯裡,水波們要自由!自由!自由!我每走一步,它們就大波大浪,翻滾出杯,我不得不停下步子,放棄那些波動的美味,不然,等我走到餐桌,它們不但潑光,還纏綿在我的鞋上、衣褲上,教我沒辦法乾淨得坐下用餐。 為什麼會這麼不能平衡呢?完全不知道。平衡感是左腦還是右腦掌管的呢?我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呢? 懊悔的事不只這一樁。 鼻子不靈光了,孫女說:「好臭哦!」時,我只有被她拉著避開,根本不知道臭的是什麼,有多臭?怎麼她那麼靈光,我卻毫無感覺呢? 還有更尷尬的呢,和她一起上廁所,她嘩啦地一下就解決了;而我在隔壁卻斯斯文文、慢慢來。等我推門出去,她還大聲抱怨:「外婆,你怎麼那麼慢?」 「慢嗎?」 「我聽到你一點一點慢吞吞地,為什麼不一下子就尿出來?」 什麼!我沒辦法呀!我也很羨慕你!但是就是沒辦法像你那樣暢快呀!這話我只放在心裡,卻沒說出口。 上下階梯,小孫女跟姊姊兩個都咚咚咚地跑完了,然後兩個小傢伙等在那裡,還好,挺貼心地,兩個人都說:「外婆,小心!慢慢走。」 我沒有摔跌,只是一腳稍微踢到磚頭,他們就大驚小怪:「外婆!小心,不要走那邊!」她們邊談天邊笑著走,回過頭來看到外婆竟緊張起來,「走這邊,小心!那裡有凸出來一塊,外婆你慢慢走。」 她們的關心讓外婆有點灰心:我是怎麼了?養老院裡很多人誇我動作俐落、說我動作「很年輕」,還有一個阿嬤誇我:「像個大學生。」怎麼到孫女面前,就害她們緊張不安,完全不像個「大學生」了呢? 身上幾乎沒有什麼可以讓人安心的器官,眼不明、耳不聰,手拙腳笨!這兩年更是錯事百出,讓女兒擔心:「老媽,去看神經內科吧!查查看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突然在超音波的檢查臺上,聽到醫生說我有個「非常好」的心臟時,我怎能不欣喜欲泣呢! 〈移房:從安養到養護的艱難選擇〉 以為會終老在這個房間,心裡暗暗希望在某一天醒來的時候,已沒有了氣息,那將會是多麼美好的結束! 對他,我也是這樣地希望著。 可是,這樣微渺的希望,到了一一三年的元月,卻破碎了。 那天早上,他突然腳軟了。 「你怎麼了?站起來啊。」不知情的我,看到他往下跌墜的樣子,禁不住大聲喝止! 「不行,我的腳沒力氣,站不起來。」 不是親眼目睹,你絕對不會相信有這麼一回事;站在那裡的那個人,突然會像植物一樣萎了下去。 那是九十五歲的他災難的起頭,更是八十五歲的我,一點一滴辛苦的開始。 他不能動了!我只好先去樓下空著的麻將間,把其中一臺輪椅推上樓來,因為今天是他該看診的日子,沒有輪椅怎麼成呢,人雖然不能動了,原先掛的號還是得看,不然他的攝護腺又會出問題的。 累的是我,把輪椅推到計程車門前,把他的腳一隻隻從輪椅上拉下,把不能動彈的他推上計程車… … 到醫院前門時很好,警衛馬上推來院方的輪椅,我們得以順利地上電梯,到診間、見醫師,然後去繳費、取藥。他一直坐在輪椅上,我並沒有太大的危機意識。而且醫院門口總有人幫忙,我們順利地回到了養老院。 計程車開了門,我從前座下來要扶他下車的時候,還不知道事情會變得那麼大條!他的腿腳是軟的,好不容易讓他站穩了,卻邁不開步。 輪椅在養老院裡面,不在大門口,一定要有輪椅,我才有辦法移動他。偏偏這時候正是中餐時候,大家都進餐廳去了。 「試試看!走一步!」 不行!他一伸腿,整個人都要萎下去了。 還好,緊急時刻,有個外面回來的「鄰居」看到了我們的窘況,他趕緊過來扶住我那軟腳的他,然後,那位朋友進去推了輪椅過來,我們兩個人費盡力氣,才把軟腳的他扶上輪椅,我才得以把他推回我們的房間。 接下來,當然是忙亂的半天:我打電話訂輪椅,店家很快地把「貨」送到養老院來,「還」公家的輪椅,「換」坐新買的輪椅,以為很簡單的一回事,卻因為也已老弱了的我,使不出更大的力氣。雖然是看似簡單的事,卻也讓我感到費力異常。 或許是第一回吧!熟悉了應該會輕鬆上手的,我這麼想。 過了三四天,推輪椅不太困難了,但要把他「弄」上輪椅,還是有些難度,也許因為我不是醫護人員;也許因為我已太過老邁,力不從心… …? 一天,到樓下拿郵件時,主管從辦公室裡出來,叫住了我。 原來,我的無力感是正常的,主管說:老人不宜推動另一個老人,更不應該整日照顧他,不然,強健的老人會變弱、變病,甚至變成需要照顧的一方。主管告訴我,可以把弱者換到另一幢大樓--養護部去,那裡有適合的環境,有合適的照服人員,可以日夜照顧病弱的老人。 於是,原來與我同住的老伴,便得移住養護部那邊的三樓了。 搬動之前,護理師先帶我們參觀即將入住的地方,那是四張床,在同一個房間內,窗外的風景還不錯。 「有人照顧他們嗎?」 「當然。」白天一個人看顧四個老人,晚上一個人要照顧八個人。 聽起來還不錯,而且這些服務人員都受過專業訓練,絕對比我好多了。 第二天下午一點半,老伴終於移房了。他坐在輪椅上,抱著他的棉被,我推著他跟著護理師,來到了養護部門。 辦了手續,有人來推他上樓說:「棉被不用帶,我們這邊有。」 我接過來他一直抱著的棉被團,不用的話,我待會兒帶回房,現在我要跟他上去了。 「奶奶!」護理師叫住我:「我們只到這裡為止,爺爺跟她們上去,我們走吧!」 還好我上次看過他的房間,看過他的床位,看過他狹長窗外的一些景色。不然,叫我如何想像他以後生活的環境呢? 原來,我們外人是不能上樓的,以後可以來探訪,他們會派人幫他從樓上坐電梯推輪椅下來見客。 我望著她們推他離開了我的視線,然後跟著護理師回到我們安養部這邊。我放下抱在手中他的棉被,鬆了一口大氣。 一般人要搬個家都是很繁複的,先生從安養搬到養護,算起來還挺順利,希望今後一切也都順利。 「我會時時來看你的。」我對已經被推上電梯的他,在心裡這麼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