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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出版人週刊》書評盛讚
從尼安德塔人如何紡紗,到近代社會衣著的形塑,
自人類紡出第一條線為始,
紡織品成為推動人類歷史前進的重要因素!
人類歷史有多長,織物的歷史就有多長。紡織品與紡織技術,是人類文明的重大結晶,也是人類歷史的象徵。從上古時代農業社會興起時,人類種植的農業作物,從農業作物中紡出細細纖維,創造了遮蔽身體的布料,也開創了文化與歷史的航程。
隨著工業發展、數學邏輯的創新,人們對於紡織的技術也逐漸加強。對紡織品的渴望,使商人跨越大陸、水手橫渡海洋,推動了人類走向世界,促進了與遠方人們交流的可能性。古羅馬的貴族穿著中國的絲織品、紡織業的蓬勃促使了義大利文藝復興、工業革命的出現源自於對紡織品的需求……紡織交流傳播了阿拉伯數字與複式記帳法,產生了金融機構、孕育了跨洋黑奴貿易,全球貿易就在此之下不斷膨脹。
紡織技術的創造與創新,在人類歷史長河中,擁有無法抹去的地位,織品的故事涵蓋了美麗與天賦、過度與殘忍、社會階序與微妙的變通、和平貿易與野蠻戰爭。近代以來的技術革新、化學發展,甚至是電子產業的創新創立,都為織品的技術帶來史無前例的衝擊與挹注。
然而,從人類誕生之始便與歷史交織的織品,是如何被視為習以為常?它們是如何在歷史中無所不在又處處不可見?對織品的渴望又從何而來?又是如何成為身份地位、時尚流行的象徵?此書從上古一路爬梳到近代的產業發展,從微小又不被重視的織品,探究世界在織品的命運之輪運轉之下,如何編織成一部部文明的成品。
維吉妮亞.波斯崔爾(Virginia Inman Postrel)
普林斯頓大學英國文學系畢業,是一名獲獎記者和獨立學者,曾任《華爾街日報》記者、《Reason》雜誌總編輯,是《彭博觀點》(Bloomberg Opinion)專欄作家之一,也是《大西洋雜誌》(Atlantic)、《華爾街日報》(Wall Street Journal)、《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專欄作家。她是《時尚的本質》(The Substance of Style)、《魅力的力量》(The Power of Glamour)兩部備受稱道的著作作者。她的研究獲得艾爾弗雷德.史隆基金會(Alfred P. Sloan Foundation)支持。她定居於加州洛杉磯。
蔡耀緯
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譯有《大歷史:從宇宙大霹靂到今天的人類世界》、《當上帝踩到狗屎》、《暗渡文明》、《間諜、虐待狂與巫士》、《福爾摩沙.美麗之島》、《平凡的美德》、《1921穿越福爾摩沙》、《偉大的俄羅斯回來了》等書。
前言
最深奧的技術已經消失。它們將自己編織進了日常生活的織理之內,直到彼此再也無從區別。
1.纖維
這些基因改造的有機體也是技術成就,精妙程度毫不遜於我們尊稱為工業革命的那些機器。它們同樣也對經濟、政治、文化帶來深遠影響。
2.線
我們如今說到工業就聯想到煙囪。但煙囪直到十九世紀才成為工業的標誌。自文藝復興以降,工業的視覺呈現總是一名紡紗的女子:勤勞、多產,且絕不可少。
3.布
「不論人們造出布料是經由發明複雜的機器,還是構築複雜心智計算所需的智識框架,」人類學家凱莉.布雷津說:「布料的存在都證明了數學在真實世界裡發揮作用。」
4.染色
染料見證了人類為器物賦予美感和意義的普遍追求——以及由這份渴望引出的化學獨創和經濟事業。染料的歷史就是化學的歷史,揭露了試錯實驗缺乏基礎理解時的力量及其限制。
5.貿易商
藉由促成和平交易,這些經濟和法律機制容許了更大的市場,勞力分工隨之出現,帶來了多樣和豐足。它們和作坊或實驗室發明的任何事物一樣,是達到繁榮與進步所不可或缺。
6.消費者
少了消費者的欲望,織品的故事就令人無法理解,而且不完整。紡紗人和織工的勞動,飼養者、技師和染料化學家的巧思,乃至商人的冒險投機,本身都不是目的──他們是為了向使用者提供織物。消費者包括索取貢品的君王、軍服和裝備都使用織品的軍隊、披掛著奉獻的祭司和聖所,當然還有市場上買布的顧客——公開和違禁皆然。
7.創新者
除了逐漸改進日常織品的進展之外,更大膽的實驗也在籌備中。在硬體持續縮小的年代,奈米技術專家操控個別原子,生物工程同時是新材料的科學前沿和思考模式,環境考量則是文化上的絕對必要,構成偌大世界的微小纖維,給了胸懷大志的科學家一片迷人的競爭環境。
後記
致謝
註釋
在這個彈性纖維混合物(spandex blends)和機能超細纖維(performance microfibers)的時代裡,李維斯(Levi’s)仍在銷售一些舊式的百分之百純棉牛仔褲。你仔細看,就能看出結構。每條線都又細又長且均勻,延展到整件衣服的全長或全寬。垂直線是白芯的藍線,巧妙布置的裂口處露出的水平線,則是通體純白。在磨損處或內裡,你可以看出斜紋編織的斜線圖案,它給了丹寧布(denim)耐久力和自然拉伸(natural stretch)。
我們把棉花叫做「自然纖維」,相對於聚酯纖維和尼龍,如此對比充滿價值意涵。但它絕非自然。線、染料、布,乃至供應原材料的植物和動物,全都是數千年大大小小改進與創新的產物。不只是自然,人類行為也讓棉花成了今天的模樣。
棉、羊毛、亞麻、絲和它們不太起眼的親戚們,或許都各有生物學起源,但這些所謂的自然纖維都是人類技巧的產物,這些技巧太古老也太常見,因而被我們遺忘。通往成品布的旅程,始於為了製造異常充足、適合捻成線的纖維,而反覆試驗培育的動植物。這些基因改造的有機體也是技術成就,精妙程度毫不遜於我們尊稱為工業革命的那些機器。它們同樣也對經濟、政治、文化帶來深遠影響。
* * *
我們通稱的石器時代,也可以同樣輕易稱為「細繩時代」(String Age)。這兩項史前技術確實密不可分。早期人類用細繩把石刀和握柄綁在一起,創造出斧頭和矛。
石刀留存千萬年,等候考古學者發掘出土。而線圈腐爛,肉眼不見痕跡。學者命名史前時代,憑藉的是他們所發現一層層日益精密的石器:舊石器、中石器(Mesolithic)、新石器。「石」(lithic)意指「與石頭相關」。沒人想過消失的線。可是當我們只想像到那些輕易經受住時光流逝的堅硬器具,我們對史前生活和人類巧思的最早產物就有了錯誤認知。今天的研究者能夠察覺到更柔軟事物的蹤跡。
俄亥俄州凱尼恩學院(Kenyon College)古人類學者布魯斯.哈迪(Bruce Hardy),專攻人們所說的「殘留物分析」(residue analysis)──查看最早的石器切穿其他材料時留下的微小碎片。為了建立對照樣本的資料庫,他用複製品砍劈早期人類可能使用過的動植物,再用顯微鏡檢視這些工具。藉由學習其微觀特性,他得以認出管細胞和蕈類孢子、魚鱗和羽毛碎片。他也能夠看出纖維。
二○一八年,他在瑪麗─海倫娜.蒙西爾(Marie-Hélène Moncel)位於巴黎的實驗室裡,檢視這位考古學者從法國東南部一處名為阿布里.杜.馬哈斯(Abri du Maras)的遺址發掘出來的工具。大約四、五萬年前,那兒的尼安德塔人在一片懸吊的岩棚保護下生活。在今天的地表下三公尺處,他們遺留了一片包含灰燼、骨頭和石器的地層。哈迪先前在其中一些工具上,發現了個別纏繞的植物纖維──它們可能被捻成線的誘人證據。但單一纖維還不是線。
這次,哈迪在一具兩吋石器上,看見了一塊粉刺大小的糊狀物。它在燧石的沙色表面上很容易被忽略,但從他訓練有素的眼光看來,它卻很可能是一盞閃爍著「就是這個!」字樣的霓虹燈。「我一看到它,就知道有些不太一樣了,」他說:「我心想,『哇,就是它了。我想,我們現在找到它了。』」卡在石器上的是一束卷曲的纖維。
當哈迪和同事們使用愈來愈敏銳的顯微鏡加以檢視,它就變得更加令人興奮。朝著同一方向絞扭的三撮不同纖維,從相反方向被捻在一起,成了一條三股繩。尼安德塔人從針葉樹的內側樹皮取得纖維,做成了繩子。
如同蒸汽引擎和半導體,細繩也是用途不可勝數的通用技術。有了它,早期人類就能創造釣魚線和魚網、製作弓打獵或放火、設陷阱捕捉小動物、包裹及攜帶包袱、懸吊食物晾乾、把嬰兒繫在胸口、製作腰帶和項鍊,並且把獸皮縫在一起。細繩擴充了人類雙手的能力,也打造了人類的心智能力。
「隨著結構愈發複雜(多條線繩捻成繩索,繩索交錯打結),」哈迪和共同作者們寫道:「它就演示了『有限手段的無窮用途』,所需的認知複雜性近似於人類語言之所需。」不論是用來編織陷阱還是捆紮包袱,細繩都讓捕捉、攜帶和儲存食糧更容易了。它給了早期狩獵採集者更多靈活度,讓他們更能掌控環境。它的發明是邁向文明最基本的一步。
「事實上,簡單的細繩讓人類意志與巧思駕馭世界的力量如此強大,使我認為它是人類得以征服地球的無形武器。」紡織史學者伊莉莎白.魏蘭.巴伯(Elizabeth Wayland Barber)寫道。我們的遠祖或許原始,但他們也聰明、善於創造。他們留下了驚人的藝術品和改變世界的技術:洞穴壁畫、小型雕刻、骨笛、串珠、骨針,以及複合工具,包括可拆卸的矛頭和魚叉尖。儘管留存千萬年的細繩為數極少,它仍是如此大量的創造發明之一。
最早的源頭是韌皮纖維(bast fiber),就從樹皮內側,或亞麻、麻、苧麻、蕁麻和黃麻等植物的外部莖長出。樹皮纖維往往更粗糙,需要花費更大力氣剝取。此外,哈迪也提到:「亞麻生長所需的時間比樹木少很多。」
發現從野生亞麻採集纖維的方法,因此代表了重大進展。發生的過程不難想見。當亞麻莖倒地,外層在雨露中腐爛剝落,內部的線狀長條隨之暴露出來。早期人類會把纖維剝去,將它們扭成繩,他們在指間或大腿上搓揉亞麻。
不論是來自生長緩慢的樹木,還是生長快速的植物,光靠韌皮纖維仍不足以大量做成細繩。當你只能靠著在大腿上搓揉韌皮纖維做出線來,要做出足夠的線繩編織圈型包袋(looped bag),按照巴布亞紐幾內亞的傳統做法,需要的時間可以相當於現代的兩個工作週,介於六十到八十小時之間。將包袋環繞成型還需要一百到一百六十小時──一個月的勞動。
* * *
細繩或許是強大的技術,但它不是布料。要產生足夠的線製成織物,就需要更大量也更能預期的原材料供應。你需要一片片亞麻田、一群群羊,還有把雜亂無章的大團纖維轉變成好幾碼線的時間。你需要農業──這項技術躍進很快就從糧食擴及於纖維。
這稱為新石器革命(Neolithic Revolution)。大約一萬兩千年前,人類開始永久定居、栽種植物和馴養動物。即使這些人仍繼續狩獵和採集,他們卻不再只靠著從環境裡找到的材料維生。藉由理解和控制生產,他們開始改變動植物,以利自身需求。連同新的食物來源,他們創造了「自然」纖維。
一萬一千年前,在亞洲西南某處,羊和狗一起成為最早被人類馴養的動物。新石器時代的羊並非耶穌降生圖(Nativity scene)裡、床墊廣告上,或澳洲牧場裡的那種純白生物。牠們的皮毛是棕色的,粗糙的毛髮每年春天都會脫落,一簇簇掉下,卻不會持續生長。早期放牧者在羊群還小時就屠殺多數公羊和許多母羊,當成肉類來源,他們只讓性質最令人滿意的羊長大及繁殖。久而久之──過了很久、很久──人類的選擇改變了羊的本質。這些羊變得更矮、兩角縮小、毛皮愈長愈茂盛,雖然古代牧羊人拔毛而不剪毛,馴化的羊卻終於停止脫毛。
(圖)原始的索艾羊(Soay sheep,圖左),這是現存與人類飼育之前的羊關係最近的種類。注意脫落的羊毛。對照現代的美麗諾羊(Merino sheep,圖右)。(出處:iStockphoto)
差不多過了兩千代──五千多年,在通往現代的半路上──選配(selective breeding)把羊轉變成了美索不達米亞和埃及藝術裡描繪的那種生產羊毛的生物。牠們擁有各色厚重羊毛,包括白色在內,還有更厚實的骨架支撐更重的毛皮。久而久之,羊毛纖維也變得更纖細、更整齊劃一。出土的羊骨顯示,羊群的組成也變了。考古學者在年代更早的遺址裡,找到的幾乎清一色都是被宰來吃的羔羊骨,但在較晚近的遺址裡,許多骨頭也出自活到成年的羊,包括(被閹割的)公羊在內。古代人類開始生產羊毛了。
亞麻這種像草一樣的野花也有類似經歷。在野外,亞麻的種子莢會在成熟時迸裂,細小的種子落在地上,幾乎不可能採集。早期農民從種子莢仍然緊閉的極少數植株身上採收種子莢。它們完整無損的種子莢膜,就像藍眼珠一樣顯現隱性遺傳特徵,因此它們播下的種子也會生出種子莢密閉的後代。採收到的種子多半供食用或榨油之用,但栽培者會留下最大的種子,供下一季種植之用。久而久之,人工培養的亞麻種子比野生亞麻更大,供應更多受到人類重視的亞麻油和營養素。
農業先驅接著創造出第二種人工培養的亞麻。他們從分枝和種子莢較少的較高植株身上保存種子。這些植株的能量儲存在莖裡,產生更多纖維。種植這類亞麻的田地,可以供應足夠原料製作亞麻布。
但光是栽種亞麻植株,卻不能產生適合編織的線。首先,纖維必須採收和處理──即使在今天仍是繁複的工作。第一步是從根拔起每一莖,保留纖維全長。然後把採收的莖晾乾。接下來是個難聞的過程,稱為浸漬(retting),把莖浸泡在水中,讓細菌破壞掉將有用纖維固定在內莖的黏著果膠。若非浸泡在自由流動的水中,浸漬過程臭氣沖天。「浸漬」與「腐爛」(rot)的相似絕非巧合。
(圖)在這幅一六七三年前後問世、作者身分不詳的荷蘭印版畫中,一位女子夢見自己處理亞麻的艱苦勞動,在魔法中得到解脫。(出處:荷蘭國家博物館[Rijksmuseum〕)
判斷從水中取出莖的適當時機十分困難。太快取出,纖維就很難剝下,不夠快的話,纖維會碎成小塊。莖一從水中取出,就必須徹底晾乾,然後敲打、刮取,將纖維從莖桿上分離,這一步稱為打麻(scutching)。最後是櫛梳(hackling),用梳子梳遍纖維,將長纖維與毛絨的短纖維束分開。直到此時,才能做好準備把亞麻紡成線。
由於這一切努力,早期人類顯然極其珍視亞麻。我們不知道人們開始栽種亞麻製成布料而非榨油的確切時間,但我們確實知道,這必定發生在農業時代最早期。一九八三年,考古學者在以色列猶大曠野(Judaean Desert)靠近死海的納哈爾.赫馬爾洞穴(Nahal Hemar Cave)考察,發現了少量亞麻線和亞麻布,包括某種看似頭飾之物的殘留物。放射性碳定年法測定的時間大約在九千年前,這些織品的年代早於陶器,甚至有可能早於織機。這些布料不是編織的,而是以近似於編製籃子、繩結編織或鉤織中運用的絞織、打結、纏繞技法製成。
洞穴出土的織品並非簡陋的實驗品,而是明確知道所為何事的熟練工匠之作。這些殘留物揭示的是需要時間才能完善的技術。分析它們的一位考古學者,列舉其「精湛技藝、端整及精緻程度、複雜細節、展現的裝飾感之敏銳。最後潤飾包括縫扣眼和『平針』,」即間隔均勻、平行等長的刺繡針法。縫線強韌且紡得平滑,絕非從地上任意哪株莖剝取纖維、用手指搓揉而成的那種線可比。某些情況下,兩股紡線還會疊在一起,產生強化效果。
換言之,九千年前的新石器時代農民,不但已經想到了繁殖和栽培亞麻,取得纖維的方法,也想到了處理纖維,將它紡成高品質線的方法,以及用裝飾針法把線製成布料的方法。織品的年代可以追溯到永久定居與農耕的最早期。
將羊和亞麻轉變為紡線原材料的可靠來源,需要細心觀察、巧思與耐心。但比起將棉花轉變成主導全世界、歷史意義最深遠的「自然」纖維所需的想像力(還有基因上的幸運),卻又不算什麼了。
* * *
在我頭上一英尺左右的枝枒上懸吊著的,看來像是蠶繭,透過一縷縷纖維,可以看見陰暗的內核。其中一個從三吋長的絲線懸吊下來,宛如毛茸茸的白蜘蛛。當我伸手拔它,線柔軟又略帶卷曲,完全不像黏乎乎的繭絲。內核是顆硬種子。這是棉花,來自猶加敦半島(Yucatan Peninsula)的陸地棉(Gossypium hirsutum),是當今居於主導地位的商用棉種之野生版。看著伸展開來且天然卷曲的小小絲線,我就明白了早期人類是怎麼想到這些細絲可能派上用場。
「至少四個不同時代的四種不同文化裡(每一個都可回溯至少五千年),正是這樣的外形首先引起了原住民馴養者注意。」演化生物學者喬納森.溫德爾(Jonathan Wendel)說:「他們緩慢但確實地加以人工培養,用它取得種子油,來餵食他們馴養的動物,或者因為他們要製作燈芯、枕芯、傷口敷料──用途多得不可思議。」
我們正在愛荷華州立大學(Iowa State University)一棟大樓頂上的溫室裡,很難想像全世界研究棉花基因的頂尖專家之一(也是最盡心盡力採集和栽培稀有物種的其中一人)會以玉米帶為家。這座溫室庇蔭了數百株棉花植株,代表全世界二十多個不同品種,還有親緣與陸地棉最近的品種:夏威夷的木果棉(kokia)和馬達加斯加的叉柱棉(Gossypioides)樣本。棉花周遊世界。「這些植株全都有故事,」溫德爾說,這位精瘦的馬拉松跑者對棉花非比尋常的自然史,流露的熱情足以感召他人。
全世界五十多種野生棉品種,多半完全不能用來紡線。它們種子上的絨毛不比桃子更多。但在大約一百萬年前,非洲棉屬(Gossypium)某一品種的種子,開始長出了更長的絨毛,每一條纖維都是單一的卷曲細胞。「只發生過這麼一次,就在這個非洲群體裡。」溫德爾說。
在辦公室裡,他遞給我一個塑膠袋,裡面裝著小小的野生草棉(Gossypium herbaceum)棉籽,這是與一切棉花纖維起源的非洲物種親緣最近的現存後裔。它們多半是種子,絨毛剛好夠它們懸掛在一起。「早在人類出現以前很久,大自然就給了我們這個,」他說。科學家無法確知纖維何以逐步形成。用途並不是要吸引鳥類,不管怎麼說,鳥類本來就難得散播棉籽。或許它有助於種子發芽,在水分充足的時候,它會引來微生物破壞堅硬的種皮。我們就是不得而知。不論理由為何,一個產生纖維的獨特棉花基因組存活下來了。科學家稱之為A基因組(A genome)。
產生纖維的變異,對於日後穿著丹寧布料的人是第一個好運。沒過多久,更驚人的事發生了。一顆非洲棉的種子不知用了什麼方法,遠渡重洋到了墨西哥。它在那兒落腳,與一個演化出自身獨特基因組的當地品種雜交,那個基因組名為D基因組(D genome)。D棉和世界上其他棉種一樣不會產生纖維,但新的混種卻會。事實上,它還具有養成變種的潛能,變種的纖維比非洲親體更多。因為它不像通常情況那樣,從雙親的染色體中各取得一個染色體,而是取得一組,這使它有二十六組染色體可以產生作用,而非十三組。(這種現象稱為同源多倍體[polyploidy〕,相對於正常的二倍體[diploidy〕,常見於植物。)遺傳學者把這種新世界混種稱為AD。
如同最初的非洲變異,遠渡重洋的AD混種也僅此一次。一九八○年代,溫德爾開始研究棉花時,對於A基因組和D基因組如何結合,有兩種理論相持不下。第一種理論認為,混種最晚出現於六千五百萬年前,那時南美洲和非洲還在同一片陸塊上,直到地球板塊位移,才讓這兩片大陸漂移開來。「光譜的另一端,」他回想:「則是康提基人(Kon-Tikiists),」後者論證人類必定駕船攜帶了種子,因此「同源多倍體棉花的歷史或許是五千年到一萬年」。(康提基號是一艘輕木筏,一九四七年由索爾.海爾達[Thor Heyerdahl〕乘坐,從祕魯航行到法屬玻里尼西亞,以驗證古代人類能夠長途航海的假說。)
兩者皆非。遺傳學者如今能夠藉由測定物種的DNA序列,看出其組成的鹼基對(base pair)與相關物種的鹼基對有多大差異,從而估計其年齡。變異發生的合理預期機率,可用化石證據校準,由此標出兩個來自相同祖先的物種產生分化的時間。變異率各有不同──例如在植物世界裡,樹的變化比一年生植物慢──每個物種也未必都有化石紀錄,因此估計值並不精確。但它們雖不中亦不遠。「你可能誤差了兩倍或三四倍,」溫德爾說:「但不會誤差到十倍、百倍或千倍。」
在這個謎樣的棉花混種例子裡,估計值已經夠用了。親體的A、D兩個基因組和AD混種實在太相似,兩者的結合要一路追溯到恐龍仍在地球上生存之時──A基因組和D基因組本身直到五百萬至一千萬年前才分化──但它們又太不相同,混種不可能是人類輸送產生的。「絕對不可能是人類遠渡重洋,」溫德爾說:「同源多倍體棉花肯定在人類活動於這個星球之前就已經形成。」
我們不知道棉花是怎麼跨越海洋的,甚至不知道它是向西跨越大西洋,還是向東跨越太平洋。它或許在一塊浮石上漂過海洋,或者被颶風捲去。不管是什麼情況,極其不可能發生的事就是發生了。「這就是極其罕見的事件在演化上的重要性。」溫德爾說。
這個例子的重大意義不只是演化上的,也是商業和文化的。人類一旦出現,額外的基因增補就讓美洲的栽培者們能夠實現更多可能。結果,溫德爾說:「人類選擇就能產生更長、更強韌、更細緻的棉花,更甚於舊世界A基因組培養作物所能達到的。」帶著AD基因組的新世界棉花,也就是供養了工業革命,帶給我們藍色牛仔褲的棉花品種之祖,它的存在完全是驚人的幸運所致。
但在自然狀態下,就連產量最多的棉株,用來紡線都遠遠不夠,布料就更別提了。大西洋兩岸的野生棉都是稀疏又蓬亂的灌木,小小的棉籽多半種皮太硬,難得發芽。早在任何人想出基因改造生物體(genetically modified organism)這個詞之前很久,人類行動就把這種前景不佳的植物,轉變成了溫德爾所謂的「果實機」(fruit machine)。人類創造了我們如今稱為棉花的那種充滿纖維的棉籽。
一九○○年,一位英國考古學家達成了史上最偉大的考古發現之一。亞瑟.埃文斯(Arthur Evans)在克里特島的克諾索斯(Knossos)發掘出了宮殿建築群,這項發現讓他日後受封為爵士。這處建築錯綜複雜、壁畫壯麗奪目的遺址,是一個青銅器時代的精密文明遺留的見證,其年代更早於希臘大陸上的任何考古發現。受過古典教育、擁有詩人性情的科學家埃文斯,將這群消失的居民稱作米諾斯人(Minoans)。米諾斯(Minos)在希臘傳說中是克里特島第一位國王,他命令雅典人每九年交出童男童女各七名,向牛頭人米諾陶(Minotaur)獻祭。
「在這裡,」埃文斯在報上撰文寫道:「代達路斯(Daedalus)建立了迷宮(the Labyrinth),成為米諾陶的巢穴,並製作了翅膀(可能是風帆),和伊卡路斯(Icarus)鼓翼飛越愛琴海。」也是在克諾索斯,雅典英雄忒修斯(Thessus)在穿越迷宮時解開線團,殺死了凶暴的牛頭人,然後循線返回,獲得自由。
這座傳說之城一如在它之前的特洛伊,也證明了是真實的。考古發掘呈現出一個讀書識字、組織完善的文明,與巴比倫、埃及同等悠久。考古發現也提出了一個語言學謎題。連同美術品、陶器和祭器,埃文斯還發現成千上萬片黏土版,版上銘刻著的符號,就刻在首先吸引他來到克里特島的那些器物上。他認出兩種不同字母,以及代表著牛頭、有嘴花瓶等物體的象形符號,其中一種象形符號,埃文斯以為是宮殿或塔樓:一個以對角線切分為二的矩形,上面有四個尖頭。但他無法解讀黏土版。
即使埃文斯研究這個問題數十年,卻始終不能破譯。直到他去世十一年後的一九五二年,終於有一個字母被確認為希臘文的某種早期型態。其他字母至今仍多半無法解讀。但我們確實知道,埃文斯把那個「塔樓」上下顛倒,以致完全誤解了意思。那個象形符號描繪的不是鋸齒狀城牆的垛口,而是一片鑲邊織物,或一部經紗加重織布機(Warp-weighted loom)。它的意思不是宮殿,而是織品。
啟發出線圈救命故事的這個米諾斯文明,一絲不苟地記錄羊毛和亞麻的大規模生產。最終在克諾索斯出土的黏土版,超過半數是織品紀錄。一位歷史學者寫道,它們追蹤「紡織作物、羔羊出生、每隻動物的羊毛產量目標、剪毛工人的工作、指派給工人的羊毛、成品布(finished fabrics)收據、向下屬分發布料或衣服,以及宮殿庫房裡的布料存量。」單一生產季中,宮殿作坊從七萬到八萬頭綿羊身上獲取羊毛,編織成驚人的六十噸羊毛料。
埃文斯錯失了這座城市的財源及其居民的主要活動。克諾索斯是紡織超級強權。這位考古學先驅一如在他之前和之後的許多人,忽略了織品在技術、貿易乃至文明本身的歷史中發揮的重大作用。
* * *
我們這些無毛的裸猿,和我們的衣物共同演化。從出生時裹在毛毯裡,織品就圍繞著我們。它們為我們包覆身體、覆蓋床鋪、鋪平地板。織品給了我們安全帶、沙發坐墊、帳篷和浴巾,醫療口罩和布膠帶。它們無所不在。
但我們翻轉一下亞瑟.克拉克(Arthur C. Clarke)談魔法的那句格言:任何夠熟悉的技術,皆與自然難以區別。 它似乎直觀又明顯──如此織入了我們生活的織理,使得我們以為理所當然。我們對於沒有布料的世界,想像得並不多於沒有陽光或雨水的世界。
我們從織機搾取隱喻──「如坐針氈」(on tenterhooks)、「一頭黃髮」(towheaded)、「精疲力竭」(frazzled)──卻不知道自己說的是織物和纖維。我們複誦著老生常談:「純屬編造」(whole cloth)、「千鈞一髮」(hanging by a thread)、「堅定不移」(dyed in the wool)。我們趕搭機場接駁車(shuttle)、迂迴穿梭(weave through)於車陣中、追蹤評論串(threads)。我們談論生命週期和衍生物,卻從不懷疑提取纖維並將它們纏繞成線,何以在我們的語言裡如此凸顯。被織品圍繞著的我們,對它們的存在,乃至每一小片布體現的知識與努力,多半毫無知覺。
但織品的故事正是人類巧思的故事。
農業同時發展於追求纖維和食物。包括工業革命的機器在內,勞力節約機器來自對線的需求。化學起源於織物染色與加工;二進位碼(以及數學本身的諸多面向)源自編織。對布料和染料的追求,一如對香料或黃金的追求,驅使著商人跨越大陸、水手探索陌生海洋。
從最古老的時代到現在,織品貿易都促進了長途交易。米諾斯人輸出羊毛布的目的地遠達埃及,其中一些染成珍貴的紫色。古羅馬人身穿中國絲綢,重量以黃金計價。紡織業資助了義大利文藝復興和蒙兀兒帝國;它把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像和泰姬瑪哈陵留給我們。它傳播字母和複式簿記、催生金融機制,也滋養了奴隸貿易。
織品以既隱微又顯著,既美麗又可怖的方式,締造了我們的世界。
織品的全球史說明了文明本身的性質。我用「文明」一詞指涉的,並非道德優越性或必然進步過程的最終階段,而是以下這個定義所指的更中性意義:「介於人與外在自然之間的知識、技能、工具、藝術、文學、法律、宗教及哲學之積聚,它們發揮了屏障作用,抵禦不經制止就會摧毀人類的力量之敵意。」 這段描述刻劃出了兩個關鍵層面,兩相結合就把文明和文化等其他相關概念區別開來。
首先,文明是積累而成的。它存在於時間之中,今天的文明版本建立在先前的基礎上。當這份連貫性斷裂,文明即不復存在。米諾斯文明消失了。反之,即使締造文明的文化消逝,或發生了不可逆的變遷,文明仍有可能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演進。一九八○年代的西方文明,其社會習俗、宗教實踐、物質文化、政治組織、技術資源與科學理解,就與一四八○年的基督教世界大不相同,但我們把這兩者都認可為西方文明。
織品的故事演示了這種積累性質。它讓我們得以追溯實用技術與科學理論的進步和互動:植物栽培和動物育種、機械創新與度量標準傳布、模式的記錄與複製、化學品的操控。我們可以觀看知識從一地傳向另一地,有時以文字形式傳遞,但更多是經由人際接觸或貨品交易,並且看到不同文明緊密聯繫起來。
其次,文明是一種生存技術。它包含了諸多製造物(設計或演化、有形或無形),它們將脆弱的人類和自然威脅區隔開來,並為世界賦予意義。提供保護和裝飾的織品,本身就是這類製造物。它們激發的創新也是,從更好的種籽到編織圖案,再到記錄資訊的新方法都是。
文明既保障我們免於冷漠自然的危難與不適,也保障我們免於其他人類構成的威脅。理想上,文明讓我們得以和諧生活。十八世紀思想家使用「和諧」一詞,指涉商業城市裡智識與藝術的精緻、社交能力及和平互動。 但文明難得不靠組織暴力而存在。最佳狀況下,文明鼓勵合作,約束人類的暴力衝動;最壞狀況下,文明釋放暴力,以利征服、劫掠及奴役。織品的歷史同時揭示了這兩個面向。
它也提醒我們,技術的意義遠甚於電子或機械。古希臘人崇拜技藝(techne)女神雅典娜,「技藝」就是工藝和生產知識,也就是文明的技巧。她是橄欖樹、船舶和編織的賦予者和守護者。希臘人用同一個字稱呼自己最重要的兩項技術,織機和船桅都叫做histós。他們用字根相同的histia稱呼船帆,字面意義是織機織成之物。
編織是構思、發明──從最簡單的要素創造出功能與美感。在《奧德賽》(Odyssey)中,當雅典娜與奧德修斯(Odysseus)密謀,他們是在「編織計畫」。織物(fabric)和捏造(fabricate)的拉丁文字根,同樣是「精心製成之物」(fabrica)。文本(text)與織品(textile)也同樣相關,它們都來自動詞「編織」(texere),而編織(還有「技藝」)則來自印歐語teks這個字,意指「編織」。秩序(order)來自「放置經線」的拉丁文單字ordior,法文的「電腦」(ordinateur)也是來自這個字。而法文的「職業」或「專長」(métier)也是稱呼織機的字。
這樣的關聯並非歐洲獨有。馬雅語系的基切語(K’iche’)編織式樣和書寫象形字的用字,字根都是-tz’iba-。梵文sutra如今指的是文學格言或宗教經典,原意則是絲或線;指稱印度教或佛教文本的tantra一詞,則來自梵文的tantrum,意指「經線」或「織機」。中文「組織」 一詞有「機構」或「安排」之意,同樣也用了「織」這個字,而意指「成就」或「結果」的「成績」,原意則是把纖維扭在一起。
織物製作是創意行為,類似於其他創意行為。它是熟練與完善的表現。「不知道怎麼製作紡車或善用織布機的人民,我們能指望他們把政府設計好嗎?」哲學家大衛.休謨(David Hume)在一七四二年寫道。 這份知識幾乎是普世的。不紡紗織布的民族難得一見,不從事織品相關貿易的社會也難得一見。
織品的故事是著名科學家與被遺忘農民的故事,是逐漸改進與突飛猛進的故事,是反覆創造與一舉發現的故事。這是由好奇心、實用性、慷慨和貪婪驅動的故事。這是藝術與科學、男人與女人、機緣與計劃、和平貿易與野蠻戰爭的故事。簡言之,它是人類本身的故事──是一個全球故事,每個時間和地點都是場景。
如同精心安排的西非條狀織物(strip cloth),《文明的織理》也是由不同片段構成的整體,每個片段都由各自的經與緯交織而成。 每一章的經線代表織品之旅的一個階段。我們從生產說起──纖維、線、布、染色──然後一如布料本身,轉向商人和消費者。最後,我們再回到對纖維的新理解,會一會二十世紀革新織品的創新者,以及今天期望運用織物改變世界的另一些人。每章之內的事件大致按照時序發生。把經線想成是每章的什麼。
緯線則構成了為何──紡織材料、製造者或市場對文明性質及進展的某些顯著影響。我們探究「自然」纖維背後的技巧,並發掘紡紗機何以觸發一場經濟革命。我們考察織物與數學的深厚關係,以及染料向我們透露的化學知識。我們查看「社會技術」對於促成貿易必不可少的作用,對織品的欲望擾亂世界的諸多方式,以及紡織研究甚至能夠吸引純粹科學家的理由。緯線為每章的歷史提供了更大脈絡。
每一章都可以分開閱讀,正如單一一條肯特布(Kente cloth)可以成為長披巾那樣。但整片布就揭示了更大的圖像。從史前到不遠的未來,這是人類編織文明軼事的故事,而且至今仍在編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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