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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一百年前,他就深知東歐必須團結一心,才能抵擋俄羅斯的入侵:
「唯有獨立的烏克蘭,才會有獨立的波蘭。」
他堅持使用母語,才能塑造民族認同;必須組織軍隊,才能捍衛國家命運
為自己深愛的波蘭獻出一切,可是卻埋沒在歷史的鐵幕之中
這個人就是現代波蘭的國父──約瑟夫‧畢蘇斯基
約瑟夫‧畢蘇斯基,現代波蘭第一位國家元首、總司令、猶太人的「祖父」、波蘭票選最具影響力百大人物。同時代的西方政治家讚嘆,他以一己之力拯救了歐洲,影響人類歷史的命運。但同時也背負著破壞民主體制、實施威權統治的惡名,是一位光影交錯的傳奇人物。
作者齊瑪曼教授將一步步引領我們深入畢蘇斯基的一生。從小面對祖國遭到瓜分的他,便立志擺脫俄羅斯統治,思索如何喚醒民族尊嚴。在這之上,畢蘇斯基尊重少數族群的權益,保護猶太社群,甚至提倡跨國聯邦的構想,渴望團結東歐的人民。
儘管經歷了流放西伯利亞、關押在華沙監獄等苦難、甚至得過著不斷流亡的生活,畢蘇斯基仍不改其志,在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組織一支屬於波蘭自己的軍隊──波蘭軍團,保衛祖國抵禦來自東方俄羅斯的入侵波蘭,最終達成兒時的夢想,讓波蘭重獲新生!
波蘭復國後,大權在握的他為了國家的利益主動求去,信守自己許下的民主承諾,推動自由的國會選舉,進而受到眾人擁戴,成為新生波蘭的第一任國家元首。可是當國家面臨經濟社會的動盪,政府卻無法有效回應,甚至發生民選總統遭到暗殺的慘劇。眼見自己所愛的國家受苦,畢蘇斯基再次為了同樣的理由站了出來,發動一場震驚世人的軍事政變,成為萬人之上的獨裁者。
畢蘇斯基的一生不單單只是見證了二十世紀初歐洲的動盪年代,他所面對的各種挑戰,例如國家獨立、民族自決、自由民主、威權獨裁、東歐聯邦,以及如何在強權之間求生等,仍然隨著烏克蘭戰爭的隆隆炮火,不斷迴響在東歐及世界上各個角落,是當今社會不得不面對的課題。畢蘇斯基用自己的生命鑄成了一把鑰匙,指引我們打開走向未來的大門。
約書亞.齊瑪曼 Joshua D. Zimmerman
美國葉史瓦大學歷史學系教授、伊萊與黛安娜‧茲博羅夫斯基大屠殺研究與東歐猶太人歷史中心主任。著有《波蘭地下運動與猶太人,1939-1945》(The Polish Underground and the Jews, 1939-1945)等書,並為《政客》(Politico)、《以色列時報》(Times of Israel)撰稿。
羅亞琪
羅亞琪
畢業於輔仁大學跨文化研究所翻譯學碩士班。興趣廣泛,對文字、語言情有獨鍾,譯作包括《一七七六革命未竟之地》、《不講理的共和國》、《運動健護全書》等。
導讀 畢蘇斯基的民族戰略與歐洲的東方問題/蕭育和,國科會人社中心博士級研究員
縮寫
波蘭文發音指南
導論
1 童年與少年時期
2 流放和初戀
3 社會主義領袖與謀反者
4 走上國際政壇
5 黨主席職務和逮捕入獄
6 巧妙脫逃記和奧屬加里西亞的新家
7 創立政黨綱領
8 從東京之行到積極鬥爭聯盟
9 為了獨立建立軍隊
10 波蘭軍團與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開端
11 孕育中的國家領袖
12 波蘭國父
13 政治家與外交官
14 建構國家
15 從頭幾年的和平到一九二六年的政變
16 邁向威權統治
17 世界不斷變遷之下的波蘭
18 畢蘇斯基的最後一年
後記
畢蘇斯基家譜
謝辭
圖片來源
注釋
10 波蘭軍團與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開端
今天,所有人都認為畢蘇斯基再怎麼樣也至少具備一位歷史人物的條件。他跟波蘭軍團共患難,是他們的化身與象徵。──魯道夫‧斯塔澤夫斯基一九一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日記內容
一百多年以來,恢復國家主權是許多波蘭人心中唯一的夢想。在十九世紀的波蘭藝術、文學、甚至音樂中,改正波蘭被瓜分的歷史不公是一個常見的主題。然而,透過武裝叛變把侵略者趕走的集體行動最後都是以失敗收場,包括一七九四年的柯斯丘什科起義和一八六三年的一月叛變。雖然武裝叛亂的時期過渡成現實主義的時期,波蘭政壇開始把焦點轉移到如何促進波蘭地區的經濟、社會與教育水準,波蘭問題依舊是歐洲政治家的肉中刺。一八六二年,英國政治家阿克頓男爵(Lord Acton)說波蘭在十八世紀末消失,「是恣意妄為的暴力行為導致的結果,公然違抗的不只是民眾的感受,還有公法……這知名的手段是舊專制主義最具革命性的行為,在歐洲喚醒了民族性的理論,把沉睡的權利變成一種理想,把一種情感變成政治宣言。」
在阿克頓男爵公開表示波蘭遭到摧毀是歐洲良知之道德汙點的五十年之後,約瑟夫‧畢蘇斯基成為使波蘭政壇獨立陣營重新復甦的領導人物。畢蘇斯基廣泛閱讀軍事史,認為十九世紀的武裝叛變模式在一九一四年會帶來災難。他主張,想要爭取波蘭地區的獨立,只能趁德國和奧匈帝國跟俄羅斯打仗時跟他們合作。畢蘇斯基過去十二年來一直住在奧屬加里西亞,因此決定跟奧匈帝國結盟,希望在這些瓜分波蘭的強權攻打彼此時,最後能讓波蘭地區脫離俄羅斯。對畢蘇斯基而言,跟奧匈帝國合作完全是一種戰略,一旦他認為波蘭的利益遭到損害,他就會變卦。
一九一四年七月二十八日,奧匈帝國對塞爾維亞宣戰,畢蘇斯基實現夢想的機會來了。過去六年來,他已經跟憲政體制的奧地利建立穩固的交情,可以自由行動,不必害怕遭到壓迫。他相信,這些交情可以助他擊敗俄羅斯。好戰的德國皇帝威廉二世(Wilhelm II)先前給了奧匈帝國一張知名的「空白支票」,承諾俄羅斯如果干涉就會給予支持,因此他採取大膽挑釁的動作,在八月一日和三日之間向俄羅斯和法國宣戰,接著入侵比利時。八月四日,英國向德國宣戰;兩天後,奧匈帝國對俄羅斯宣戰。短短一個星期內,歐洲各大強權都捲入了橫跨整座歐陸的戰爭。
戰爭爆發後,畢蘇斯基發現他先前在軍事和外交方面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有了代價。現在,他得小心地在維護波蘭的利益和在奧地利的贊助下行動之間,達成巧妙的平衡。身為一個早就仔細想過如何能讓這場衝突對波蘭有利的策略家,他已經為這一刻準備了好一段時間。
根據一個跟他很親近的同志所說,畢蘇斯基早已想好歐洲發生戰爭時的行動計畫。一九一三年,斯坦尼斯瓦夫‧沃伊切霍夫斯基曾跟畢蘇斯基碰面,那是他們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最後一次見到彼此。回憶起那場對話,沃伊切霍夫斯基描述了畢蘇斯基為了歐洲爆發全面戰爭的可能所擬定的計畫。據說,畢蘇斯基說奧匈帝國和俄羅斯之間一爆發戰爭,他就會指揮一支波蘭軍隊,入侵波蘭王國的南部,宣布成立臨時國民政府。因此,不意外地,一九一四年八月戰爭爆發不到一個星期,畢蘇斯基便完全按照這個計畫行動。
八月二日,畢蘇斯基跟奧地利軍隊的情報官約瑟夫‧雷巴克統帥見面,協調波蘭軍隊的動員事宜。雷巴克支持他的想法,但是規定他只能在奧匈帝國和俄羅斯之間正式宣戰後才能做這件事。雷巴克還告訴畢蘇斯基,波蘭軍隊應從梅胡夫縣進入波蘭王國,接著經由延傑由夫縣前進到開耳策。這讓畢蘇斯基很意外,因為他已經派遣偵察隊到彼得庫夫省的洞布羅瓦盆地;這個工業化地區出現工人動亂和支持波蘭社會黨已經很久了。
同一時間,畢蘇斯基八月三日在克拉科夫宣布成立第一精銳連,也就是步槍士兵和步槍小組最優秀的士兵組成的精英團隊。第一精銳連的一百四十四名士兵從十四到三十九歲都有,絕大多數都是波蘭天主教徒,但是也有猶太戰士(像是二十三歲的布羅尼斯瓦夫‧曼斯佩爾﹝Bronisław Mansperl﹞)以及福音教派和希臘禮天主教徒(烏克蘭人)。畢蘇斯基任命塔德烏什‧馬科夫斯基(Tadeusz Kasprzycki)為司令官。
在一場感人的致詞中,畢蘇斯基說道:「從這一刻起,我們不是步槍士兵,也不是步槍小組。聚集在這裡的所有人都是同一種人:波蘭士兵。」從這一天開始,精銳連的象徵標誌是一隻白頭鷹。「士兵們!你們將擁有至高無上的榮幸,成為最早前往波蘭王國、跨越俄羅斯邊界的波蘭軍隊前線,為了解放我們的祖國而戰。」亞麗桑德拉‧畢蘇斯卡後來說道:「這是他這輩子最美妙的時刻之一。四十六歲的他終於看見自己兒時的夢想成真,創立一支波蘭軍隊對抗俄羅斯。」她寫道:「他快樂極了,因為他實踐了主導他一生的兩個理想:對波蘭的愛和對軍隊的愛。很久很久以來,他只是在荒原喊叫的聲音、只有紙上談兵、只會書寫軍事戰略;現在,他的手裡終於握著一把劍。」
同樣在八月三日這一天,出現了兩份傳單。第一份傳單署名「國民政府,一九一四年八月三日的華沙」,宣布在華沙創建國民政府,並指派畢蘇斯基為波蘭軍隊的司令官。傳單上寫到,所有波蘭人都有義務支持準備進入帝俄境內波蘭領土的波蘭軍隊。他們也應該服從畢蘇斯基的權威。第二份傳單署名「波蘭軍隊總司令約瑟夫‧畢蘇斯基」,是要寫給帝俄境內十個波蘭省分──即波蘭王國──的居民:「決定性的時刻來臨了!波蘭不再受到奴役,現在希望成為自己命運的仲裁者,建造自己的未來……波蘭軍隊各連已經進入波蘭王國的領土,將自己和波蘭民族視為這裡唯一真正的所有人,辛勤地讓這片土地變得肥沃豐盛。波蘭軍隊已經以國民政府元首之名接管權力。」
其實,畢蘇斯基聲稱的國民政府是一個虛構的機關,這份宣言只是為了鼓勵剛解放的人民支持和加入波蘭軍隊所使用的手段。這個政府會在適當時機成立,但為了讓畢蘇斯基的軍隊擁有正當性,因此必須提早宣布國民政府的出現。八月四日,畢蘇斯基派信差帶一封信到利沃夫給亞麗桑德拉‧謝爾賓斯卡,吩咐她和列昂‧瓦西萊夫斯基一起到華沙跟羅曼‧德莫夫斯基碰面,商討成立國民政府。同一天,畢蘇斯基組成第二精銳連,任命梅齊斯瓦夫‧諾爾維德-諾伊格鮑爾(Mieczysław Norwid-Neugebauer)為司令官。
一九一四年八月六日的清晨時分,畢蘇斯基下令駐紮在克拉科夫夾竹桃林的第一精銳連往北行軍,進入帝俄。這一連的司令官塔德烏什‧馬科夫斯基告訴士兵:「多年來,我們即將進入的這片土地一直都受到了俘虜。且讓我們解放它,成為數十年以來第一個踏上這片土地的波蘭軍隊常規分支。」早上九點四十五分,該連進入俄羅斯,停在他們遇到的第一座城鎮米哈洛維奇。他們得知侵入俄羅斯波蘭省分西南角的奧匈帝國軍隊擊潰了俄羅斯,是一八一五年以來的第一次。
同一時間,畢蘇斯基待在克拉科夫參加聯合獨立政黨委員會的會議,告知成員第一批士兵已在前往俄羅斯邊界的路上,他也已經宣布在華沙成立國民政府。被問到為什麼要這麼匆忙,畢蘇斯基回答:「要趕在普魯士人之前抵達華沙。」委員會批准了畢蘇斯基的行為。
開完會後,畢蘇斯基跟參謀長索斯科夫斯基一起離開克拉科夫,前往距離俄羅斯邊界只有幾步之遙的奧地利邊界小鎮克熱紹維采。諾爾維德-諾伊格鮑爾和他的五百三十五名第二精銳連士兵在那裡等著他們。畢蘇斯基向軍官報告目前的形勢,並確認他們擁有適當的武器和軍火。諾爾維德-諾伊格鮑爾憶起畢蘇斯基「提醒我們這一刻的重要性,說這是波蘭俘虜史的轉捩點,因為數量少少的步槍士兵為了獨立代表整個波蘭民族在這一天進入戰場。」畢蘇斯基在克熱紹維采寄出一封信給雷巴克,通知他他們即將入侵俄羅斯,同時抱怨拿到的武器品質不好。
奧匈帝國也在一九一四年八月六日這天向俄羅斯宣戰,並非巧合。奧匈帝國的軍隊從利沃夫前進到俄羅斯西南部的盧布令省,在畢蘇斯基東邊三百二十公里左右,目標是要阻斷通往華沙的鐵路,並同時掌握東加里西亞的寶貴油井。同一時間,德國成功擊敗俄羅斯入侵東普魯士的行動。奧匈帝國和德國的軍隊一開始取得的勝利讓畢蘇斯基的士兵可以在不引人注意的情況下進入帝俄。八月七日,第一連經由梅胡夫前往該省首府開耳策。同時,第二連在畢蘇斯基的指揮下跨越邊境。隔天,畢蘇斯基命令瓦迪斯瓦夫‧西科爾斯基負責加里西亞所有的軍事陣隊。
俄羅斯從波蘭王國南部撤退,讓畢蘇斯基可以順利行軍八十公里到開耳策。他在開耳策南邊四十公里的延傑由夫過夜。在八月十日的一份傳單〈國民政府致開耳策省人民〉中,畢蘇斯基介紹自己是波蘭軍隊的總司令。傳單寫道:「俄羅斯軍隊已經離開我們的國家,帝俄當局──無秩序與無政府最糟糕的提倡者──帶著他們軍隊可恥的暴力行徑撤退了,永遠不會再回來。」現在,權力握在新成立的國民政府手中,他們是「俄羅斯侵略者先前所佔領的一切的合法管理者」。傳單表示,新政府將帶來法律和秩序、和平與安穩,並嚴厲對待叛徒和間諜。
一九一四年的八月十二日,畢蘇斯基帶著一師四百名士兵進入開耳策,佔領原先由俄羅斯當局進駐、現在遭棄置的總督宮。奧地利和德國軍隊之後會住在別的地方。對畢蘇斯基來說,他佔據了「原本的首長所居住的總督宮,德國和奧地利的司令官卻住在城鎮的其他地方……使他感到一股自豪和對未來的樂觀。」
然而,拿下開耳策帶來的喜悅卻被當地的現實所澆熄。波蘭軍隊抵達之後,當地波蘭人的反應一點也不熱情,令他完全沒意料到。此外,畢蘇斯基還得面對因為他獨立的軍事和政治行動而明顯不悅的奧地利。畢蘇斯基佔領開耳策那天,收到了奧地利當局叫他到克拉科夫聊聊的消息。八月十三日,他在克拉科夫跟奧地利軍隊參謀部的揚‧諾瓦克中校(Jan Nowak)見面。諾瓦克告訴畢蘇斯基,獨立志願師出現在敵軍領土內是不可接受的事情。波蘭士兵必須正式加入奧地利軍隊,不然就得解除軍備。畢蘇斯基別無選擇,只好遵從。
同一時間,同盟國與波蘭軍隊挺進波蘭王國,促使俄羅斯當局對波蘭人提出正式的訴求,而且對象不只是俄羅斯的波蘭人,還有奧屬加里西亞和德國的波蘭人。一九一四年的八月十四日,帝俄總司令尼古拉‧米哈伊洛維奇大公(Nikolai Mikhailovich)發布一份宣言,在開頭就動用了波蘭人的集體理想:「波蘭人哪!你們的先父珍惜的夢想實現的時刻即將來臨。一百五十年前,波蘭活生生被拆成好幾個部分,但她的靈魂並未死亡。她繼續活著,希望波蘭民族復甦、跟大俄羅斯友好和解的時刻能夠到來。」
這場戰爭讓俄羅斯有可能統一奧地利和德國的波蘭領土,在俄羅斯的保護下賦予波蘭地方自治。這份宣言祭出重新統一的承諾:「就讓那些把波蘭民族切割成好幾塊的邊界界線消失吧;就讓波蘭人在俄羅斯沙皇的權杖下重新統一吧。」俄羅斯願意賦予自治的波蘭全新的自由,讓波蘭人控制學校、宗教和行政事務。這份宣言最後總結:「在這把權杖下,波蘭將會重生,擁有信仰、語言和自治的自由。」
這份宣言雖然沒提出要讓波蘭領土獨立,卻也從根本上改變俄羅斯的政策。《泰晤士報》在一九一四年八月十七日評論:「我們不需要浪費文字點出這一步的重要意涵。」波蘭的右翼政黨民族民主黨雖然在杜馬替宣言背書,畢蘇斯基和加里西亞的波蘭人卻不動於衷,認為這只是為了讓俄羅斯繼續無情地控制波蘭所耍的另一個花招。
與此同時,畢蘇斯基在一九一四年八月十五日把他的連重組成第一步槍團,分為五個營。他選的司令官包括愛德華‧雷茲-希米格維(Edward Rydz-Śmigły)和米哈爾‧卡拉舍維奇-托卡澤維斯基(Michał Karaszewicz-Tokarzewski),前者後來在畢蘇斯基死後擔任波蘭元帥,並在一九三九年九月征戰期間擔任波蘭軍隊司令官,後者則在一九三九年九月波蘭遭入侵後擔任波蘭地下國軍隊的總司令。
奧地利對畢蘇斯基的斥責及俄羅斯對波蘭人發表的宣言促使奧屬加里西亞的波蘭議員做出行動。一九一四年八月十六日,親奧的維也納議員跟奧地利官員會談,提議在奧匈帝國的軍隊內成立一個波蘭武裝師。同一時間,聯合獨立政黨委員會的領袖在克拉科夫會見波蘭議會圈。結果,最高國家委員會(Naczelny Komitet Narodowy,簡稱NKN)成立了,宣布目標是跟奧匈帝國聯手將波蘭領土從俄羅斯解放出來,並在奧匈帝國的贊助下成立波蘭軍團。由於同盟國一開始成功挺進俄羅斯的西部省分,最高國家委員會期望可以將帝俄的波蘭省分跟奧屬加里西亞合併,將雙元的奧匈帝國轉變為三元帝國,由波蘭各省組成第三個主權國家。
波蘭議會圈在一九一四年的八月十六日發表一份聲明:「為了將波蘭的民族力量合併成武裝的波蘭軍團,議會圈和所有波蘭政黨決定創造單一的合法組織。在波蘭人的指揮下,與奧匈軍隊的最高指揮密切合作的波蘭軍團將進入戰場。」新成立的最高國家委員會將成為波蘭軍團的政治機關。身為克拉科夫市長和波蘭議會圈首長的尤利烏什‧萊奧(Juliusz Leo)被任命為最高國家委員會的主席。波蘭軍團被分成兩個地區分支,一是總部在克拉科夫的西部分支,由保守的哈布斯堡忠誠人士瓦迪斯瓦夫‧L‧雅沃爾斯基(Władysław L. Jaworski)率領,二是總部在利沃夫的東部分支,由民族民主黨的一個黨員率領。波蘭議會圈通過一項決議,宣布這兩個分支「會跟奧匈帝國合作,被用來在波蘭地區跟俄羅斯作戰」。瓦迪斯瓦夫‧西科爾斯基被任命為最高國家委員會軍事部的首長。最高國家委員會對哈布斯堡皇室宣誓效忠後,奧地利軍隊授權他們提供波蘭軍團波蘭制服,使用波蘭語為指揮語言。既然成立了最高國家委員會,聯合獨立政黨委員會便在八月十七日自行解散。
萊奧、雅沃爾斯基和西科爾斯基共同簽署了一份致波蘭軍團的傳單:「行動的時刻已經來了!我們的詩人曾經祈禱發生、許多代波蘭人曾經等待的歐洲戰爭已經爆發。這場戰爭的東邊戰場就在波蘭地區,奧匈帝國的軍隊已經出發攻打俄羅斯這個暴力的侵略者和我們民族的加害者。波蘭步槍士兵組成的師已經加入對抗莫斯科的英雄鬥爭。」傳單繼續說:「加里西亞所有的波蘭人都因為最高國家委員會的成立而統一。」這個委員會的目的是要替「為了祖國、為了解放波蘭而戰的」波蘭軍團爭取支持。畢蘇斯基沒有參與波蘭軍團和最高國家委員會的創立,是刻意安排的。奧地利當局不但對他的獨立活動表達極大的不自在,也注意到他的精銳連在俄羅斯境內沒有受到民眾支持。
畢蘇斯基的其中一名軍官米哈爾‧索科爾尼茨基描述了帝俄的波蘭居民對波蘭士兵做出的冷淡反應。他回憶,當他的士兵來到奧俄邊界和開耳策兩地中間的城鎮延傑由夫時,沒有任何人從家裡出來迎接他們。索科爾尼茨基憶道:「我們隨意經過的房子大門都是關著的,裡面的住戶躲著我們,假裝屋裡空無一人。」當地居民表現出「極大的恐懼」,並不支持獨立綱領或起身對抗俄羅斯的號召。
畢蘇斯基在一九一四年的八月二十二日回到開耳策時,他的軍隊缺乏當地人支持的這點非常明顯。索科爾尼茨基憶起,畢蘇斯基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去拜訪當地的天主教權威。索科爾尼茨基陪同畢蘇斯基到當地天主教主教的住處,但是那次會面卻十分尷尬緊張,兩人受到「冰冷拘謹」的對待。畢蘇斯基說明來意,表示他身為第一支進入波蘭王國的波蘭軍隊的司令官,感覺自己有義務向教會的高層致意。索科爾尼茨基記得:「主教答覆時表情很不友善、語氣充滿敵意。」還暗示除非畢蘇斯基的軍隊是由會上教堂的虔誠天主教徒組成,否則他沒有意願祝福他們。
跟主教見過面後,畢蘇斯基通知諾瓦克他正式接受跟波蘭軍團合併的命令。第一步槍團不再能夠獨立行動,此後成為波蘭軍團的正式分支。奧匈帝國軍隊的最高司令官弗里德里希‧卡洛‧哈布斯堡大公(Friedrich Karol Habsburg)將畢蘇斯基的單位重新命名為波蘭軍團第一團。大公發表宣言後過了三天,最高國家委員會在一九一四年的八月三十日公開聲明,畢蘇斯基的讓步讓波蘭兵力的統一──由最高國家委員會統帥所有波蘭軍事組織──又跨出正面的一步。
畢蘇斯基和他的士兵一九一四日九月五日在開耳策完成宣誓效忠,波蘭軍團第一團正式納入奧匈帝國的軍隊。畢蘇斯基在那天下午說道:「今天早上九點進行的儀式對我的軍隊而言很不愉快。」被迫加入奧匈帝國軍隊,臣服於最高國家委員會,感覺就像放棄獨立一樣。這顯而易見的緊張關係是爭取波蘭武裝陣隊獨立的一部分。就像安傑伊‧赫瓦爾巴證實的,畢蘇斯基的步槍士兵起初對波蘭軍團的看法不太正面。當最高國家委員會在一九一四年八月十六日宣布成立波蘭軍團時,畢蘇斯基的步槍士兵「對於這個新成立的組織一點也不高興,也不喜歡『軍團』這個詞,較偏好說自己是『步槍士兵』。」畢蘇斯基並沒有隱藏自己對加入軍團的疑慮,在一九一四年九月五日寫到,加入之前,「我們的兵力被視為自主的波蘭軍隊,雖然跟奧地利結盟,但卻不是奧地利軍隊的一份子。」一九一四年十一月,他形容這段自主期是「戰爭最初的浪漫時期,我完全獨立地率領我的士兵,不像今天我的士兵是在一支大型軍隊中活動,我所有的獨立自主都被剝奪。」
畢蘇斯基的民族戰略與歐洲的東方問題
蕭育和/國科會人社中心博士級研究員
他找不到快樂,因為在他的祖國沒有快樂。──亞當‧密茨凱維奇(Adam Mickiewicz)
我們生活其中的世界正在死去;它需要被埋葬,這樣我們的後人也許能更自由的呼吸;但是人們覺得必須治好它,於是他們把死亡延後。──亞歷山大‧赫岑(Alexander Herzen)
一九三九年,在希特勒與史達林簽訂互不侵犯條約後不到一週,德蘇聯袂進軍波蘭,此時距離約瑟夫‧畢蘇斯基(Józef Piłsudski)過世僅僅過了四年。二十年前,畢蘇斯基在波蘇戰爭中領導波蘭人民抵禦蘇聯紅軍,這場歷史性勝利是他一生最大的榮耀,更為他與他的波蘭贏得捍衛西方文明界線的美名。二十年後,史達林捲土重來,然而,波蘭卻已再無畢蘇斯基。波蘭詩人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曾經這樣回憶一九三九年,波蘭人民被自己的挫敗與震撼嚇呆了,於是轉而指責畢蘇斯基,正是畢蘇斯基的政策導致了被強權瓜分的處境。
如果依據提摩西‧史奈德(Timothy Snyder)在《民族重建》(The Reconstruction of Nations)一書的說法,後冷戰波蘭對畢蘇斯基民族理念的揚棄,是其民族重建的關鍵環節。表面上看起來,重建十七世紀的波蘭-立陶宛聯邦,確實是畢蘇斯基的民族主義志業,座落在維爾紐斯街頭的詩人密茨凱維奇雕像,是波蘭與立陶宛血脈相連的精神象徵,而密茨凱維奇想望的「像蝴蝶淹沒在金色琥珀中」的民族復興,如此深入畢蘇斯基骨髓,以致於為了「大波蘭」的民族想像,畢蘇斯基的波蘭在復國後四面擴張邊界,與烏克蘭、德國、俄羅斯、立陶宛和捷克都發生武裝衝突。如果今天畢蘇斯基被尊為「波蘭國父」,象徵意涵多過實質,因為就如史奈德所提示,民族主義更深刻的力量在於遺忘而不在記憶,如果東歐民族的重建歷程對於民族主義的教義能有什麼啟發,可能是政治上的讓步並不代表民族尊嚴的折損,一如冷戰後的波蘭接受了耶日‧蓋德羅伊(Jerzy Giedroyc)的民族共存構想,放棄了畢蘇斯基的大波蘭聯邦迷夢,承認東歐在蘇聯時期劃下的疆域界線。
若畢蘇斯基是個大波蘭夢想家,他的民族志業無疑是失敗的,而正是大波蘭迷夢夢醒,如今的東歐才擺脫了民族主義衝突的困境。但是,畢蘇斯基是個大波蘭民族夢想家嗎?
畢蘇斯基的民族主義立場在其早年的〈論愛國主義〉就已定調,其兩大基石分別是反俄羅斯與被壓迫民族的團結,這是畢蘇斯基主導的波蘭社會主義戰略。畢蘇斯基堅信,俄羅斯的政治本性並不只是其政體性質,無論是立憲的俄羅斯還是沙皇的俄羅斯,壓迫其他民族的大俄羅斯主義都不會改變,只有受大俄羅斯壓迫的民族都得到獨立自主的地位,才能根本改變俄羅斯的政治本性,對畢蘇斯基來說,社會主義革命必須同時是地緣政治上的革命,而畢蘇斯基定下的反俄政治基調也是波蘭社會黨兩次分裂的緣由。羅莎‧盧森堡(Rosa Luxemburg)對畢蘇斯基的戰略深惡痛絕,甚至到了讓人誤以為她全然不在乎波蘭獨立的程度,一方面,盧森堡反對在階級革命到來前,能有任何的民族獨立空間;另一方面,盧森堡批評畢蘇斯基將民族獨立局限於大波蘭區,而忽略了歐洲其他地方的民族壓迫問題。
其實,兩人的根本分歧不在社會主義革命與民族獨立的優先問題,而在於看待俄羅斯的態度,在畢蘇斯基看來,莫斯科對於邊疆民族的壓迫是俄羅斯政權的本質,如果革命的目的是徹底瓦解國家機器,邊疆民族的反抗就會是無產階級革命的第一步,獨派立場與左派立場並不衝突。
帝俄的提前瓦解讓波蘭社會黨免於在路線問題上進一步分裂,在「民族自決」成為一次戰後重建歐陸秩序的規範時,畢蘇斯基成功抓住了這個歷史契機,雖然他因反俄立場而選擇德奧同盟曾引起西歐的疑慮,但畢蘇斯基所堅持的軍事獨立讓他的波蘭無論大戰結果如何,都能保有斡旋各方並維持主動的本錢。畢蘇斯基始終掌握獨立的軍事武力,這也是他晚年發動政變所憑藉者。波蘇戰爭與政變讓畢蘇斯基毀譽參半,似乎又是一個從民族英雄墮落為法西斯獨裁者的套路。
在西方人眼中,波蘇戰爭的勝利為西歐抵禦了紅色革命浪潮,蘇維埃不得不暫退東方,西歐因此爭取到起碼十年的喘息時間,就結果論或許是這樣沒錯。但守護西方文明,抵禦野蠻俄羅斯並不是畢蘇斯基的主要關懷,這純粹是西歐人的角度。正如米沃什所說,東方歐洲人究竟身處怎樣的世界,對於西歐人來說,是猶如生活在火星般難以想像。而對畢蘇斯基來說,歐洲文明的地緣政治問題並不只是誰戍守邊界而已,而是能否在東歐大陸重建秩序。什麼樣的政治秩序?一個由民主的民族國家之間所組成的秩序。
在畢蘇斯基看來,只有在東歐大陸重建類似於神聖同盟的政治理念聯合體,才能徹底將俄羅斯阻卻於歐洲之外,西歐與東歐之間也才能夠更進一步結合成新的歐洲。畢蘇斯基並不如史奈德所暗示,是個浪漫的民族夢想家,而是務實的民族戰略家,他的民族志業從來都不是讓兩個世紀前的波蘭-立陶宛聯邦重現,而是構想一個民主的獨立民族之間的聯邦聯合體。
畢蘇斯基是幸運的,帝俄的提前瓦解以及歐洲對於紅色蘇維埃的憂慮,讓他以反俄為基底的民族戰略得到普遍的認可,然而畢蘇斯基也是不幸的,他未能生在一個人們選擇遺忘民族遠古神聖的戰後,以致於他對於「受帝俄壓迫的民族彼此之間可以和平共處」的信念在他那個時代看來全無現實感。對烏克蘭人與白羅斯人來說,波蘭對於他們民族存亡的威脅還勝過俄羅斯,波蘭人眼中的民族光榮傳統對立陶宛人來說卻是歷史恥辱,為了將波蘭文化徹底驅逐,立陶宛人先是不惜讓普魯士人得到波羅的海控制權,後是不顧一切投入蘇維埃的民族自決迷夢。
畢蘇斯基從不是民族夢想家,堅定的反俄立場讓他注定反對訴諸語言與原生文化的民族主義,這讓他在彼時「官方民族主義」浪潮席捲的東歐顯得不合時宜,他透過公投解決民族紛爭的主張無疑過於現代。就算畢蘇斯基從未有過「強大波蘭」的現代民族想像,立陶宛人也不可能不把他的聯邦美夢解讀為民族兼併,「一個民族是由更多亡者而非生者組成」是他在維爾納斯注定得到的失望回應。
畢蘇斯基晚年發動的政變,事實上是其民族戰略的延續。「民主」對畢蘇斯基來說不單純只是一個中立的政治博弈規則,民主機制的運轉要能抑制極端的政治勢力,一次戰後在歐洲新生的民主幾乎未能通過這個考驗,加布列爾‧納魯托維奇(Gabriel Narutowicz)的遇刺讓畢蘇斯基下定決心選擇政變重新來過。托洛斯基暗示,畢蘇斯基晚年發動的政變與其民族激情,不過是動員小資產階級打造法西斯暴力的雅各賓民粹手段,即便他口口聲聲捍衛議會民主。
但畢蘇斯基不是墨索里尼或者希特勒,畢蘇斯基在政變後並沒有選擇重訂憲法,也沒有改變國家政體,他僅僅只是讓國家元首的權力正常化,避免過去權力過度向議會傾斜的弊病,人們或許依舊無法接受畢蘇斯基粗暴的政變,確實比起墨索里尼與希特勒,他的手法過於直接也缺乏戲劇張力;但人們也無法否認,比起威瑪共和與義大利王國,波蘭第二共和並沒有名存實亡,就如米沃什所說,那個波蘭還是個「人們能夠發表與當權者願望相悖的觀點,能夠表達自己理想」的地方,畢蘇斯基從來沒有使用過「防衛性民主」這類納粹崛起後學者才猛然意識到的詞彙,他對民主危機的反應是直覺的:波蘭必須首先是一個能起碼運轉,並抑制極端政治勢力的民主政體,民主神聖同盟的民族戰略才有實現的可能。
打造獨立於俄羅斯的民主神聖同盟是畢蘇斯基的波蘭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堅守的地緣政治戰略,而當獨立國家與反蘇兩個戰略目標衝突時,畢蘇斯基不得不選擇遷就前者,里加協議是他不得不的妥協,波蘭不得不用承認蘇維埃烏克蘭與白羅斯,以及放棄維爾納斯,換取國際承認其在加利西亞的主權。畢蘇斯基選擇不插手俄羅斯紅軍與白軍的衝突,乃至於晚年尋求與德蘇關係正常化,也都是一貫延續的妥協考量。
波蘭在畢蘇斯基身後的命運表明了畢蘇斯基民族戰略的核心困境。法國寄望波蘭可以牽制德國,歐洲寄望波蘭可以阻卻俄羅斯,但如果德蘇因為地緣政治考量狼狽為奸,波蘭將立即淪為刀俎魚肉,波蘭的「大國等距」外交在後人看來只是苟延殘喘,直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德俄密謀都依然是波蘭的夢魘。西歐人「守衛西方文明」的美譽對波蘭來說其實是詛咒。
畢蘇斯基始終將他的戰略目光投向東方,他身後的波蘭卻慘痛的發現,在沒有德國支持的狀況下,波蘭並沒有獨力打造東歐民主神聖同盟的能力。
畢蘇斯基打造民主國家神聖同盟的民族戰略是務實的,俄羅斯所悍然發動的侵烏戰爭,足以證明歐洲的「東方問題」並非過往雲煙。而畢蘇斯基的悲劇性是在訴求同文同種的新一波民族主義風起雲湧,以及威瑪共和崩解的時代,他的民族戰略幾無現實感可言,波蘭人民可以怪罪畢蘇斯基被迫妥協的大國等距,讓波蘭後來陷入被瓜分的境地,但實情是在民主神聖同盟成為泡影的狀況下,波蘭並無更好的路徑可以選擇,要麼提前被納粹肢解,要麼提前被蘇維埃赤化,畢蘇斯基幾乎已經奮力為波蘭爭取十年以上的喘息時機。
畢蘇斯基構想的民主神聖同盟要直到一九四五年以後才方見雛形,要在一九九一年以後才在東歐大陸降生。到了在那個時候,波蘭人民會記得華勒沙,會記得若望保祿二世,但很少人想起畢蘇斯基,想起他的民族戰略。這本傳記題為《波蘭國父畢蘇斯基》,但人們、歐洲的人們、全世界愛好自由民主的人們,以及身為帝國邊緣弱勢民族的人們,或許應該謹記,「波蘭國父」這等獨一無二的殊榮,對於畢蘇斯基而言,仍是過於蒼白了,它可能也不是畢蘇斯基最希望被記住的聲名。
畢蘇斯基,歐洲文明秩序的前瞻戰略家。
張瑞德、馮啟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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