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已經發生，記憶則是選擇
關於第二次世界大戰間的猶太大屠殺（the Holocaust;Shoah）中的受害者，臺灣讀者已經有幾本最經典親身記述的中譯，例如安妮．法蘭克（Anne Frank）的《安妮日記》（Het Achterhuis）、普利摩・李維（Primo Levi）的《如果這是一個人》（Se questo è un uomo）、埃利．維瑟爾（Elie Wiesel）的《夜》（Night）。這些紀錄重點不同、文風各異，也不乏讓了讀者各取所需的機會。作為二十世紀人類歷史最殘暴一頁的見證，它們的重要性與影響力無庸置疑，但對臺灣讀者來說，東歐猶太人（大屠殺最主要的受害者）在大禍年間的經驗，甚至是大屠殺的人造慘劇開始之前那些豐富、歷史悠久的東歐猶太文化與生活，仍然是很陌生的領域。我們常常只知道大部分東歐猶太人的最後一刻：系統性謀殺。這樣狹隘、去人性化的認識，無論就知識面或道德面來說都很令人遺憾。納粹德國極端反猶主義的目標不僅是謀殺歐洲（甚至是世界其他地方）的猶太人，而且也要將猶太人的文化與記憶完全抹滅。我們雖然是外人（其實也不盡然，不過這是另外的課題），但是如果僅僅記得東歐猶太人是謀殺的被害人，對於抵抗野火燒不盡的反猶主義與對猶太人的刻板印象，恐怕是不夠的。
《沒有終點的戰爭》是精彩的歷史寫作。作者巴塔利恩聚焦波蘭猶太反抗運動中的女性，尤其是組織領導人與承擔最危險但也最重要信使任務的年輕女性的經歷，詳細地重建她們非比尋常的反納粹行動。這本書主要建立在戰後早期生還反抗鬥士的自傳或口述記錄，並參考高度發展的大屠殺學術研究成果，《沒有終點的戰爭》一方面是兼具可讀性與可靠性的左翼猶太復國主義青年運動抵抗納粹的歷史敘事，一方面也是重新發掘這些女性在大屠殺期間以及戰後大多被遺忘、但是令人敬佩與嘆息的經驗。
巴塔利恩成功地避開灑狗血催動讀者同情或憐憫，或有意無意間情緒勒索的陷阱。透過豐富的材料與生動的筆觸，書中這些女性反抗運動成員不是僵化無趣、僅供崇拜的黑白「烈士」，她們是有血有肉、有個性、有慾望的個人，是他人的女兒、姊妹、伴侶，是戰前的務實理想主義者，也是戰時挺身而出，在絕望的環境中為猶太人的尊嚴（她們很清楚生還機會渺茫）奮力一搏的戰士。穿插在女性信使為中心的敘事之間，作者也簡要地勾勒猶太社群在波蘭的長久歷史、納粹入侵波蘭之前生氣勃勃而多元的猶太政治與文化，以及在一九三〇年代猶太人如何面對波蘭政府與社會日益高漲的反猶政策與氣氛。《沒有終點的戰爭》不只重申猶太反抗運動中女性成員的無畏事蹟在大屠殺史上的重要性，也是透過她們的生命史，一瞥毀滅前夜的波蘭猶太經驗與生死無常的隔離區社會實況。
重新記憶、表揚這些女性鬥士，並不需要黑白分明、隱惡揚善的卡通化圖像。《沒有終點的戰爭》最成功的地方，在於作者對於灰色地帶的重視與處理：反抗運動成員的掙扎（逃跑或留下？反抗是為了生存還是為了榮譽？冒險或犧牲的意義何在？）；為納粹工作的猶太隔離區居民委員會領導層與猶太警察的困難選擇；左右翼，以及猶太復國主義與其他猶太人政黨之間不同反抗組織的分立甚至對立；青年運動與傳統社群或政黨領袖的分岐；猶太反抗運動與非猶太波蘭人反抗運動的隔閡；各種反納粹游擊隊的排猶與性剝削文化；非猶太波蘭人對他們猶太鄰居的冷漠、勒索、趁火打劫、出賣，與冒生命危險的善舉與拯救；德國人在波蘭對猶太人的暴行與義舉；生還者在戰後以色列政治中的尷尬地位，與她們在大屠殺集體記憶甚至反抗敘事中的邊緣化。這些都是非常困難的主題，也是不應該避開的事實。作者直截了當的分析深掘，提供讀者更細緻地理解這段歷史的機會。本書最後兩章，處理生還的女性反抗鬥士的戰後經歷以及她們的事蹟為何被大眾遺忘，探討 「對活著的恐懼」和「在倖存後活下來」的困難，尤其對討論臺灣社會自身（或是華人世界俯拾即是）的歷史創傷，相當有參考價值。
當反猶主義在歐美再度抬頭，以及在非猶太主流文化同化壓力與保守／宗教猶太認同於以色列崛起的夾擊下，作為大屠殺倖存者的孫女，《沒有終點的戰爭》可以說是巴塔利恩為自己的世俗猶太女性自我認同追尋新座標的旅程。為了當下的認同問題從歷史中找尋啟發，是古老也常見的現象。在這裡不但不減本書的價值，反而給沉重的主題相當吸引人的個人色彩與活力。這本書是少見的佳作，讀者會因為想知道幾位主角的命運而一路讀下去。我們會看到有尊嚴與勇氣的波蘭猶太少女，置性命於度外，為了同胞，也為了人類，進行不可能的任務。這是破除刻板印象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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