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敘──抵禦還是拯救?
從空中俯瞰時,有些人可能會誤以為這個擁有閃亮城堡、鮮豔建築與糖果色街道的小鎮是個魔法王國。這裡是本津鎮,自九世紀起就有人定居,起初建立的用途是當作要塞,1用來保護基輔與西方之間的古老貿易道路。就像波蘭的許許多多中世紀城市一樣(尤其是那些位於波蘭南部、處處都是森林的城市),本津鎮擁有絕美的地景。綠意盎然的景色不會讓你聯想到分裂與死亡、無盡的戰爭與法令。從遠處觀看時,你絕不會猜到這個擁有金色塔樓的高貴小鎮,是猶太人幾乎被毀滅的象徵。
本津鎮位於波蘭的札倫比區(Zaglembie),曾是猶太人數百年來的居所。猶太人從一二〇〇年左右開始在這裡工作並蓬勃發展,到了十六世紀晚期,國王賜予本津鎮猶太人權利,使他們可以擁有禱告殿、購買地產、無限制地行商、宰殺動物與賣酒。在接下來的兩百多年間,願意繳稅的猶太人都受到保護,在這裡建立了強大的貿易關係。十九世紀,本津鎮前後受到普魯士人與俄羅斯人的嚴格統治,但當地團體非常反抗這些外來殖民者,大力提倡波蘭人與猶太人之間的情誼。到了二十世紀,本津鎮經濟蓬勃發展,設立了現代學校,變成了新思想(尤其是社會主義思想)的核心地區。新的職業與思想浪潮帶來了激烈又富有成效的內部衝突,使猶太政黨、教授與媒體大量湧現。這裡就像波蘭境內的許多小鎮一樣,猶太人口占比逐漸增加,細針密縷地交織進了當地的日常生活中。這些說意第緒語的居民,成為了這個地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反之亦然,對他們來說札倫比區逐漸變成了其中一種極為重要的身分認同。
本津鎮在一九二一年被稱做「札倫比的耶路撒冷」,當時的猶太人擁有六百七十二間當地工廠與工作坊。將近一半的札倫比居民都是猶太人,2其中有許多人具有一定的身分地位:醫師、律師、商人以及製造工廠的老闆。他們態度開明、世俗化又有些偏向社會主義,會去咖啡店消費、在山上買避暑別墅,也會享受探戈之夜、爵士樂與滑雪,這些富裕的猶太人覺得自己是歐洲人。另一方面,勞工階級與信仰虔誠的猶太人也同樣正蓬勃發展,當地有數十個祈禱殿,猶太議會中有許多政黨可以選擇。在一九二八年的地方選舉中,共有二十二個政黨參加,其中有十七個是猶太組織,本津鎮的副鎮長便是猶太人。想當然,這些猶太人並不知道這個由他們一手打造起來、生氣蓬勃的世界,很快就要被徹底摧毀了,也不知道他們即將必須為了自己的傳承與生命而戰。
一九三九年九月,德軍入侵了本津鎮。納粹燒掉了小鎮上那座宏偉的羅馬風格猶太會堂(這座美麗的會堂矗立在城堡的下坡處,一直都是猶太人的驕傲),接著殺掉了數十名猶太人。3三年後,兩萬名戴著大衛之星臂章的猶太人被迫走進了本津鎮外的一個窄小區域,4每個棚屋和房間裡都擠滿了好幾個家庭。在過去數個世紀,這裡的居民享受著相對和平、繁榮且社會融合的生活,他們已累積了好幾個世紀的文化,如今他們全都被塞進了寥寥數個凌亂的街區中。本津鎮出現了一個新的區域,一個漆黑又潮濕的區域:猶太隔離區。
札倫比區的這幾個猶太隔離區,是波蘭最後幾個被「清空」的隔離區,希特勒的軍隊在戰爭後期才為了完成「最終解決方案」(Final Solution)來到這裡。5隔離區中有許多居民持有工作許可證,他們不會立刻被送到滅絕營去,而是會先被送到德國的武器工廠與工作坊去強制勞動,因此本津鎮依然可以使用郵政通訊。這些隔離區可以聯絡上蘇聯、斯洛伐克、土耳其、瑞士和其他非雅利安人為主的國家,因此就算在這些漆黑無光的區域中,仍有許多猶太反抗軍的存在。
在這些人滿為患的房子裡、在這種驚慌不安又恐懼的氛圍中,有一棟十分特別的建築。這棟建築之所以能屹立不搖,不是因為它的結構堅實(事實上,這些建築結構很快就會坍塌,只剩下地底碉堡),更因為居住者的思緒、心靈與肌肉十分強大。這裡是當地猶太反抗軍的本津鎮總部,這支反抗軍創立的基礎是勞工猶太復國主義運動(Labor Zionism)哲學觀,他們非常珍視猶太人的自主權、土地的生命力、社會主義與平等,這些「同志」(comrade)是由獨一無二的體力勞動與女性賦權共同培養出來的。這裡便是自由青年運動的核心地點。
一九四三年二月,隔離區一片冰寒,空氣像鉛塊一樣沉重。這棟通常熙熙攘攘的社區建築陷入了不同尋常的安靜之中。自由青年運動的文化活動(語言課程、音樂表演、討論心靈與土地如何連結的講座)所帶來的熟悉嘈雜聲消失了。沒有交談聲,也沒有歌聲。
一名十八歲的猶太女人從洗衣間走了出來,她是利妮亞.庫基烏卡,在地下反抗行動中剛嶄露頭角的戰士。她邁步前往總部一樓,他們總是在那裡的一張大桌子前計畫最重要的事件,今天他們要在那裡開會。這張大桌子對她來說一點也不陌生。
「我們拿到了一些文件。」赫謝爾宣布道。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些文件是他們的黃金門票──能讓他們離開波蘭,能讓他們活下去。
他們要在今天做出最重要的決定。6
法蘭卡.普洛尼卡也參與了這次的會議,她皺著眉頭站在長桌的其中一端。法蘭卡擁有深色雙眼,來自平斯克市,從小在信仰虔誠的貧困家庭長大,她加入自由青年運動時還是個內向的青少女,與生俱來的嚴謹個性與分析思維使她在組織中步步高陞。戰爭開打後,她很快就變成了地下組織的領導人。
站在長桌另一端的是赫謝爾.施普林格(Hershel Springer),是法蘭卡在本津鎮「部隊」中的共同領導人。赫謝爾受到眾人喜愛,「個性非常符合典型的猶太人」,7每次遇到猶太人時都能直率地開啟對話,無論對方是貨車司機還是肉販,他都能和對方認真談論最瑣碎的各種事件。他溫暖又傻氣的微笑具有安撫人心的力量,能抵禦已經飽受摧殘的外界、抵禦這個一天比一天空曠的骯髒隔離區和虛無的回音。
利妮亞走到桌旁的空位上,和其他猶太青年一起圍繞著桌子坐下來。
她常覺得眼前的現實使她既難以置信又震驚。不過幾年前,她還只是個擁有六名手足與一對摯愛父母的十五歲女孩,如今她變成了孤兒,甚至連兄弟姐妹在哪裡或是不是還活著都不知道。戰爭爆發後,利妮亞和她的家人一起跑過橫屍遍野的田地。最後,只剩下她一個人在田地間逃竄。她在幾個月前才剛從一輛行進間的火車上跳下來,偽裝成波蘭農民的小孩,在一個擁有部分德國血統的家庭中擔任女傭。為了扮演好這個假身分,她堅持要和這家人去做禮拜,她從頭到尾都在發抖,擔心自己不知道該在何時起立、該如何坐下、該對哪些事物畫十字。她從青少女變成了女演員,每時每刻都在表演。那個家庭的家長很喜歡她,稱讚她衣著整潔又工作勤奮,甚至還受過教育。「當然了。」利妮亞半真半假地回答。「我們家的人都具有基本的文化素養。我們很有錢。我是因為爸媽過世了,所以才必須出來做勞力工作。」
雖然這一家人對她很好,但利妮亞聯絡上了姊姊莎拉,她知道自己必須去找她、必須和僅存的家人相聚。莎拉替利妮亞安排好一切事宜,讓利妮亞偷渡到本津鎮,住進了莎拉所屬的自由青年運動總部。
受過良好教育的利妮亞現在只能負責洗衣服,必須躲在檯面下。她在這裡是違法的存在,她是入侵者之中的入侵者。納粹把他們占領的波蘭地區明確分成數個領地,利妮亞擁有的文件只能讓她在總督政府(General Government)活動,也就是專門用來當作「種族垃圾場」,8並提供奴工的區域──在不久後的未來,納粹將會用這個地點大量消滅歐洲猶太人;而札倫比區則是被第三帝國(Third Reich)併吞的區域,利妮亞沒有能讓她在這裡生活的文件。
在自由青年運動的會議中,坐在利妮亞右邊的是法蘭卡的妹妹韓希,她的個性和法蘭卡截然相反,總是用充沛的活力與不屈不撓的樂觀態度,帶動沉悶的氣氛。韓希最喜歡告訴其他同志,她是如何假扮成信奉天主教的女人,大搖大擺地走過納粹的面前,一次又一次地騙過他們。這天出席的還有莎拉,她擁有一雙深色的眼睛,眼神銳利,顴骨突出,9和她一起出席的是赫謝爾的女朋友阿莉莎.齊坦菲爾(Aliza Zitenfeld),她和莎拉一起負責照顧隔離區的年幼孤兒。另一位可能也參與這次會議的是新面孔海柯.克林格,她是另一個姊妹組織的領導人,總是有話直說、精力充沛,隨時準備好要捍衛自己的理想:真理、行動、尊嚴。
「我們拿到了一些文件。」赫謝爾重複道。每一份文件都能讓一個人進入拘留營,讓一個人活下去。這些文件是同盟國提供的假護照。這些同盟國俘虜了一些德國人,納粹會把持有該同盟國護照的人關在特殊營地,用這些人和同盟國交換德國俘虜──這是他們在過去幾年來時常聽到的其中一種護照計畫。10他們希望這一次的計畫能生效。為了取得這些文件,他們花了好幾個月規畫,過程無比昂貴又極其危險,包括要把相片與密碼信偷偷送去給偽造專員。但,誰能拿到這些文件呢?
又或者誰都不該拿?
要抵禦還是拯救?要戰鬥還是逃跑?
他們從開戰後不久後便開始來回討論這個問題。猶太人數量稀少、武器更少,光靠他們不可能推翻納粹,這樣說來,繼續反抗的意義何在?若要有尊嚴的戰鬥到死,目的是為了要復仇嗎?還是為了留下榮譽的事蹟給後代?又或者他們戰鬥的目的是造成傷害,是援助和拯救?若答案是肯定的,那麼他們要援助與拯救的是誰?是個人還是整個運動?是孩童還是成人?是藝術家還是領袖?猶太人抗戰的地點應該在隔離區還是森林?奮戰時要用猶太人的身分還是波蘭人的身分?
現在,他們必須做出真正的決定了。
「法蘭卡!」赫謝爾看著法蘭卡深色的雙眼,從桌子的那一端叫道。
她以同樣堅定的眼神回視,但沒有回答。
赫謝爾解釋道,他們尊敬的領袖奇薇亞.路伯特金在華沙下達了指令:法蘭卡要使用其中一個護照離開波蘭、前往海牙,也就是國際聯盟的國際法庭(International Court of Justice)所在地。她要把猶太人的遭遇告訴全世界的人,讓他們知道這裡的狀況;接著她要前往巴勒斯坦,成為納粹暴行的正式證人。
「要我離開?」法蘭卡回答。
利妮亞看向法蘭卡,她的心跳加速,能感覺到法蘭卡也十分吃驚,雖然她的表情冷靜,但顯然腦袋正在用清晰的思緒不斷運轉。法蘭卡是他們的領袖,像磐石一樣支撐著所有人,無論男女。組織會叫誰和她一起去?她走了之後,他們該怎麼辦?
「我拒絕。」法蘭卡用堅定卻溫和的態度宣布,「如果我們必須死去,那就讓我們死在一起吧。但是,」──她停頓片刻──「讓我們為英勇的死亡而戰。」
聽到她堅定的話語後,整個房間裡的人都鬆了一口氣,彷彿整棟建築都恢復了生氣。組織成員開始跺腳,有些人甚至露出了微笑。法蘭卡把拳頭放在桌上,像是木槌一樣又輕又快地擊中了桌面。「是時候了。是時候整裝待發了。」
全體成員無異議地得出了結論:抵禦。
利妮亞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她早就準備好了。
注釋
1Information about Będzin is from “Będzin,” Virtual Shtetl, https://sztetl.org.pl/en/towns/b/406-bedzin/99-history/137057-history-of-community; Bella Gutterman, “The Holocaust in Będzin,” in Rutka’s Notebook: January–April 1943 (Jerusalem: Yad Vashem, 2007); Aleksandra Namyslo, Before the Holocaust Came: The Situation of the Jews in Zaglebie During the German Occupation (Katowice: Public Education Office of the Institute of National Remembrance, with the Emanuel Ringelblum Jewish Historical Institute in Warsaw and Yad Vashem, 2014); Anna Piernikarczyk, “Bedzin,” Polskie Dzieje, https://polskiedzieje.pl/dzieje-miast-polskich/bedzin.html; Avihu Ronen, “The Jews of Będzin,” in Before They Perished . . . Photographs Found in Auschwitz, ed.Kersten Brandt et al. (Oświęcim, Pol.: Auschwitz-Birkenau State Museum, 2001), 16–27; Marcin Wodziński, “Będzin,” The YIVO Encyclopedia of Jews in Eastern Europe, http://www.yivoencyclopedia.org/article.aspx/Bedzin; Ruth Zariz, “Attempts at Rescue and Revolt; Attitude of Members of the Dror Youth Movement in Będzin to Foreign Passports as Means of Rescue,” Yad Vashem Studies 20 (1990): 211–236.
2“Będzin,” The YIVO Encyclopedia of Jews in Eastern Europe, https://yivoencyclopedia.org/article.aspx/Bedzin. 其他資料來源提供的數據落在百分之四十五至百分之八十之間。
3不同的資料來源提供的數字不同,範圍落在四十到兩百之間。根據意第緒科學院東歐猶太人百科全書(The YIVO Encyclopedia of Jews in Eastern Europe),有四十四名猶太人被殺死。
4不同地區的猶太人被迫要戴上的臂章也有所不同。在波蘭的許多區域中,波蘭人必須戴上的是白底與藍色大衛之星的臂章,其他區域則是黃色星星。請見:“Holocaust Badges,” Holocaust Memorial Center, https://www.holocaustcenter.org/visit/library-archive/holocaust-badges.
5納粹用委婉的用詞描述他們的謀殺計畫。「最終解決方案」指的是消滅全歐洲猶太人的計畫。「清空」是暗語,指的是把隔離區中的人遣送到死亡營或大量謀殺的地點消滅隔離區。
6這段敘述是基於利妮亞在回憶錄中的描述論述而成。參見:Kukiełka, Undergound Wanderings, 74–75。
7Description of Hershel is from Chajka Klinger, I Am Writing These Words to You: The Original Diaries, Będzin 1943, trans.Anna Brzostowska and Jerzy Giebułtowski (Jerusalem: Yad Vashem and Moreshet, 2017), 69.
8“Generalgouvernement,” Yad Vashem Shoah Resource Center, http://www.yadvashem.org/odot_pdf/Microsoft%20Word%20-%206246.pdf.
9本段敘述依據莎拉存在隔離區戰士之家博物館檔案的照面寫成。
10Zariz, “Attempts at Rescue and Revolt,” 211–236. 更多有關護照騙局的討論,請見:Vladka Meed, On Both Sides of the Wall, trans.Steven Meed (Washington, DC: United States Holocaust Memorial Museum, 1993), 175–80; Paldiel, Saving One’s Own, 361–62; Avihu Ronen, Condemned to Life: The Diaries and Life of Chajka Klinger (Haifa and Tel Aviv, Isr.: University of Haifa Press, Miskal-Yidioth Ahronoth and Chemed, 2011), 234–2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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