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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文明的織理

最深奧的技術已經消失。它們將自己編織進了日常生活的織理之內,直到彼此再也無從區別。

馬克.懷瑟(Mark Weiser),
〈為二十一世紀而生的電腦〉(The Computer for the 21th Century),
《科學人》(Scientific American),一九九一年九月號

一九○○年,一位英國考古學家達成了史上最偉大的考古發現之一。亞瑟.埃文斯(Arthur Evans)在克里特島的克諾索斯(Knossos)發掘出了宮殿建築群,這項發現讓他日後受封為爵士。這處建築錯綜複雜、壁畫壯麗奪目的遺址,是一個青銅器時代的精密文明遺留的見證,其年代更早於希臘大陸上的任何考古發現。受過古典教育、擁有詩人性情的科學家埃文斯,將這群消失的居民稱作米諾斯人(Minoans)。米諾斯(Minos)在希臘傳說中是克里特島第一位國王,他命令雅典人每九年交出童男童女各七名,向牛頭人米諾陶(Minotaur)獻祭。

「在這裡,」埃文斯在報上撰文寫道:「代達路斯(Daedalus)建立了迷宮(the Labyrinth),成為米諾陶的巢穴,並製作了翅膀(可能是風帆),和伊卡路斯(Icarus)鼓翼飛越愛琴海。」也是在克諾索斯,雅典英雄忒修斯(Theseus)在穿越迷宮時解開線團,殺死了凶暴的牛頭人,然後循線返回,獲得自由。

這座傳說之城一如在它之前的特洛伊是真實存在的歷史。考古發掘呈現出一個讀書識字、組織完善的文明,與巴比倫、埃及同等悠久。考古發現也提出了一個語言學謎題。連同美術品、陶器和祭器,埃文斯還發現成千上萬片泥板,板上銘刻著的符號,就刻在首先吸引他來到克里特島的那些器物上。他認出兩種不同字母,以及代表著牛頭、有嘴花瓶等物體的象形符號,其中一種象形符號,埃文斯以為是宮殿或塔樓:一個以對角線切分為二的矩形,上面有四個尖頭。但他無法解讀泥板。

即使埃文斯研究這個問題數十年,卻始終不能破譯。直到他去世十一年後的一九五二年,終於有一個字母被確認為希臘文的某種早期型態。其他字母至今仍多半無法解讀。但我們確實知道,埃文斯把那個「塔樓」上下顛倒,以致完全誤解了意思。那個象形符號描繪的不是鋸齒狀城牆的垛口,而是一片鑲邊織物,或一部經錘立織機(Warp-weighted loom)。它的意思不是宮殿,而是織品

啟發出線團救命故事的這個米諾斯文明,一絲不苟地記錄羊毛和麻的大規模生產。最終在克諾索斯出土的泥板,超過半數是織品紀錄。一位歷史學者寫道,它們追蹤「紡織作物、羔羊出生、每隻動物的羊毛產量目標、剪毛工人的工作、指派給工人的羊毛、織物成品收據、向下屬分發布料或衣服,以及宮殿庫房裡的布料存量」。單一生產季中,宮殿作坊從七萬到八萬頭綿羊身上獲取羊毛,織造成驚人的六十噸羊毛織物。

埃文斯錯失了這座城市的財源及其居民的主要活動:克諾索斯是紡織超級強權。這位考古學先驅一如在他之前和之後的許多人,忽略了織品在技術、貿易乃至文明本身的歷史中發揮的重大作用。1

我們這些無毛的裸猿,和我們的衣物共同演化。從出生時裹在毛毯裡,織品就圍繞著我們。它們為我們包覆身體、覆蓋床鋪、鋪平地板。織品給了我們安全帶、沙發座墊、帳篷和浴巾、醫療口罩和布膠帶。它們無所不在。

但我們翻轉一下亞瑟.克拉克(Arthur C. Clarke)談魔法的那句格言:任何夠熟悉的技術,皆與自然難以區別。2這些技術似乎直觀又明顯,如此織入了我們生活的織理,使得我們以為理所當然。我們無法想像沒有布料的世界,一如無法想像沒有陽光或雨水的世界。

我們從織機榨取隱喻:「如坐針氈」(on tenterhooks)、「一頭黃髮」(towheaded)、「精疲力竭」(frazzled)——卻不知道自己說的是織物和纖維。我們複誦著老生常談:「純屬編造」(whole cloth)、「千鈞一髮」(hanging by a thread)、「堅定不移」(dyed in the wool)。我們趕搭機場接駁車(shuttle)、迂迴穿梭(weave through)於車陣中、追蹤評論串(threads)。我們談論生命週期和衍生物,卻從不懷疑提取纖維並將它們纏繞成線,何以在我們的語言裡如此凸顯。被織品圍繞著的我們,對它們的存在,乃至每一小片布體現的知識與努力,多半毫無知覺。

但織品的故事正是人類巧思的故事。

農業同時從對織品纖維和食物的追求發展而來。包括工業革命的機器在內,節省勞力的機器來自對線的需求。化學起源於織物染色與加工。二進位碼(以及數學本身的諸多面向)源自編織。對布料和染料的追求,一如對香料或黃金的追求,驅使著商人跨越大陸、水手探索陌生海洋。

從最古老的時代到現在,織品貿易一直促進著長途交易的發展。米諾斯人輸出羊毛布的目的地遠達埃及,其中一些染成珍貴的紫色;古羅馬人身穿中國絲綢,價值相當於等重的黃金;紡織業資助了義大利文藝復興和蒙兀兒帝國,留下了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像和泰姬瑪哈陵。絲織也傳播字母和複式簿記、催生金融機制,也滋養了奴隸貿易。

織品以既隱微又顯著、既美麗又恐怖的方式,締造了我們的世界。

織品的全球史說明了文明本身的性質。我用「文明」一詞指涉的,並非道德優越性或必然進步過程的最終階段,而是以下這個更中性意義:「介於人與外在自然之間的知識、技能、工具、藝術、文學、法律、宗教及哲學之積聚,它們發揮了屏障作用,抵禦不經制止就會摧毀人類的力量之敵意。」3這段描述刻畫出了兩個關鍵層面,兩相結合就把文明和文化等其他相關概念區別開來。

首先,文明是積累而成的。它存在於時間之中,今天的文明版本建立在先前的基礎上。當這份連貫性斷裂,文明即不復存在。米諾斯文明消失了。反之,即使締造文明的文化消逝,或發生了不可逆的變遷,文明仍有可能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演進。一九八○年代的西方文明,其社會習俗、宗教實踐、物質文化、政治組織、技術資源與科學理解,就與一四八○年的基督教世界大不相同,但我們把這兩者都認可為西方文明。

織品的故事演示了這種積累性質。它讓我們得以追溯實用技術與科學理論的進步和互動:植物栽培和動物育種、機械創新與度量標準傳布、模式的記錄與複製、化學品的操控。我們可以觀看知識從一地傳向另一地,有時以文字形式傳遞,但更多是經由人際接觸或貨品交易,並且看到不同文明緊密聯繫起來。

其次,文明是一種生存技術。它包含了諸多製造物(設計或演化、有形或無形),它們將脆弱的人類和自然威脅區隔開來,並為世界賦予意義。提供保護和裝飾的織品,本身就是這類製造物。它們激發的創新也是,從更好的種籽到編織圖案,再到記錄資訊的新方法都是。

文明既保障我們免於冷漠自然的危難與不適,也保障我們免於其他人類構成的威脅。理想上,文明讓我們得以和諧生活。十八世紀思想家使用「文明」一詞,指涉商業城市裡智識與藝術的精緻、社交能力及和平互動。4但文明難以不靠組織暴力而存在。最佳狀況下,文明鼓勵合作,約束人類的暴力衝動;最壞狀況下,文明釋放暴力,以利征服、劫掠及奴役。織品的歷史同時揭示了這兩個面向。

織品也提醒我們,技術的意義遠甚於電子或機械。古希臘人崇拜技藝(techne)女神雅典娜,「技藝」就是工藝和生產知識,也就是文明的技巧。她是橄欖樹、船舶和編織的賦予者和守護者。希臘人用同一個字稱呼自己最重要的兩項技術,織機和船桅都叫作「histós」。他們用字根相同的「histía」稱呼船帆,字面意義是織機織成之物。5

編織是構思、發明,是從最簡單的要素創造出功能與美感。在《奧德賽》(The Odyssey)中,當雅典娜與奧德修斯(Odysseus)密謀,他們是在「編織計畫」。織物(fabric)和捏造(fabricate)的拉丁文字根,同樣是「精心製成之物」(fabrica)。文本(text)與織品(textile)也同樣相關,它們都來自動詞「編織」(texere),而編織(還有「技藝」)則來自印歐語「teks」這個字,意指「編織」。秩序(order)來自「放置經線」的拉丁文單字「ordior」,法文的「電腦」(ordinateur)也是來自這個字。法文的「職業」或「專長」(métier)也與稱呼織機的字相同。

這樣的關聯並非歐洲獨有。馬雅語系的基切語(K’iche’)編織式樣和書寫象形字的用字,字根都是「-tz’iba-」。梵文「sutra」如今指的是文學格言或宗教經典,原意則是絲或線;指稱印度教或佛教文本的「tantra」一詞,則來自梵文的「tantrum」,意指「經線」或「織機」。中文「組織」 一詞有「機構」或「安排」之意,同樣具有紡織之意,而意指「成就」或「結果」的「成績」,原意則是把纖維撚在一起。6

織物製作是創意行為,類似於其他創意行為,是熟練與完善的表現。「不知道怎麼製作紡車或善用織布機的人民,我們能指望他們把政府設計好嗎?」哲學家大衛.休謨(David Hume)在一七四二年寫道。7這份知識幾乎是普世的。不紡紗織布的民族難得一見,不從事織品相關貿易的社會也難得一見。

織品的故事是著名科學家與被遺忘農民的故事,是逐漸改進與突飛猛進的故事,是反覆創造與一舉發現的故事。這是由好奇心、實用性、慷慨和貪婪驅動的故事。這是藝術與科學、男人與女人、機緣與計畫、和平貿易與野蠻戰爭的故事。簡言之,它是人類本身的故事——是一個全球故事,每個時間和地點都是場景。

如同精心安排的西非條狀織物(strip cloth),這本書也是由不同片段構成的整體,每個片段都由各自的交織而成。8每一章的經線代表織品之旅的一個階段。我們從生產說起——纖維、線、布、染色——然後一如布料本身,轉向商人和消費者。最後,我們再回到對纖維的新理解,會一會二十世紀革新織品的創新者,以及今天期望運用織物改變世界的另一些人。每章之內的事件大致按照時序發生。把經線想成是每章的什麼

緯線則構成了為何——紡織材料、製造者或市場對文明性質及進展的某些顯著影響。我們探究「自然」纖維背後的技巧,並發掘紡紗機何以觸發一場經濟革命。我們考察織物與數學的深厚關係,以及染料向我們透露的化學知識。我們查看「社會技術」對於促成貿易必不可少的作用,對織品的欲望擾亂世界的諸多方式,以及紡織研究甚至能夠吸引純粹科學家的理由。緯線為每章的歷史提供了更大脈絡。

每一章都可以分開閱讀,正如單一一條肯特布(Kente cloth)可以成為長披巾那樣。但整片布揭示了更大的圖像。從史前到不遠的未來,這是人類編織文明軼事的故事,而且至今仍在編織中。


1Sylvia L. Horwitz, The Find of a Lifetime: Sir Arthur Evans and the Discovery of Knossos (New : Viking, 1981); Arthur J. Evans, Scripta Minoa: The Written Documents of Minoan Crete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the Archives of Knossos, vol. 1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09), 195-199; Marie-Louise Nosch, “What’s in a Name? What’s in a Sign? Writing Wool, Scripting Shirts, Lettering Linen, Wording Wool, Phrasing Pants, Typing Tunics,” in Verbal and Nonverbal Representation in Terminology Proceedings of the TOTh Workshop 2013, Copenhagen8 November, 2013, ed. Peder Flemestad, Lotte Weilgaard Christensen, and Susanne Lervad (Copenhagen: SAXO, Københavns Universitat, 2016), 93-115; Marie-Louise Nosch, “From Texts to Textiles in the Aegean Bronze Age,” in Kosmos: Jewellery, Adornment and Textiles in the Aegean Bronze Age, Proceedings of the 13th International Aegean Conference/13e Rencontre égéenne internationale, University of Copenhagen, Danish National Research Foundation’s Centre for Textile Research, 21-26 April 2010, ed. Marie-Louise Nosch and Robert Laffineur (Liege: Petters Leuven, 2012), 46.

2克拉克的「第三定律」陳述:任何夠進步的技術,皆與魔法難以區別。參看:“Clarke’s three laws,” Wikipedia(2020年2月3日最後修改),https://en.wikipedia.org/wiki/Clarke’s_three-laws。

3文明界定問題的基礎概述,參看:Cristian Violatti, “Civilization: Definition,” Ancient History Encyclopedia, December 4, 2014, http://www.ancient.eu/civilization/。此處所引用的定義,來自:Mordecai M. Kaplan, Judaism as a Civilization: Toward a Reconstruction of American-Jewish Life (Philadelphia: Jewish Publication Society of America, 1981), 179。

4Jerry Z. Muller, Adam Smith in His Time and Ours: Designing the Decent Society (New York: Free Press, 1993), 19.

5Marie-Louise Nosch, “The Loom and the Ship in Ancient Greece: Shared Knowledge, Shared Terminology, Cross-Crafts, or Cognitive Maritime-Textile Archaeology,” in Weben und Gewebe in der Antike. MaterialitätRepräsentationEpistemeMetapoetik, ed. Henriette Harich-Schwartzbauer (Oxford: Oxbow Books, 2015), 109-132. 研究組織的組織學(histology)出自同一個字,組織本身則出自texere(編織)。

6-teks, see http://www.etymonline.com/word/*teks-#etymoline_v_52573; Ellen Harlizius-Klück, “Arithmetics and Weaving from Penelope’s Loom to Computing,” Münchner Wissenschaftstage (poster), October 18-21, 2008; Patricia Marks Greenfield, Weaving Generations Together: Evolving Creativity in the Maya of Chiapas (Santa Fe, NM: School of American Research Press, 2004), 151; sutra參看http://www.eymonline.com/word/sutra; tantra, see http://www.etymoline.com/word/tantra; Cheng Weiji, ed., History of Textile Technology in Ancient China (New York: Science Press, 1992), 2.

7David Hume, “Of Refinement in the Arts,” in Essays, Moral, Political, and Literary, ed. Eugene F. Miller (Indianapolis: Liberty Fund, 1987), 273, http://www.econlib.org/library/LFBooks/Hume/hmMPL25.html.

8經、緯、條狀織物等以粗體字標示的名詞,可參看書後的詞彙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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