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一九七○年代初通貨膨脹迅速上升,西方國家政府不知所措。一九七二年七月,德國財政部長、後來的總理赫穆特.許密特(Helmut Schmidt)宣稱,更高的通貨膨脹是可以容忍的,因為人們更關心的是保住工作。[1]但是就在兩個月後,許密特就對他自己聲明的基本經濟學提出了質疑,他承認「我們的經濟政策比過去的舊教科書說的要有限得多」。[2]確實,隨著一九七○年代持續前進,越來越多領導人接受我們需要採取行動來遏止物價不斷上漲。問題是,這要怎樣才能辦到呢?一九七四年十月,美國總統福特(Gerald Ford)在國會公布了一整套全面措施。但是,在承諾對「我們的頭號公敵」採取有力行動的同時,福特戴著「立即打擊通膨」(Whip Inflation Now)的縮寫徽章「WIN」,藉此建議美國同胞種植蔬菜、減少浪費、減少駕駛,並接受「通貨膨脹鬥士」的角色,而因此遭到嘲諷訕笑。[3]
央行官員提出解答。一九七四年十二月,德國聯邦銀行單方面宣布將對貨幣供給額設定一個限制,才「不會出現新的通貨膨脹壓力」,[4] 到了一九七八年,德國的通貨膨脹率已降至百分之二。一九七九年七月,保羅.沃克成為美國的中央銀行聯準會(Fed)的主席,十月他發起了一項政策轉向,以迅速而大幅度地消除過度通貨膨脹;在接下來的四十年,政策都沒有恢復。正如約翰.辛格頓(John Singleton)所指出的,「大通膨和反通膨,使中央銀行在經濟政策界重新占據重要的地位。現在幾乎每個人都接受貨幣政策的重要性,而央行官員則是這個領域的專業人士。」
但是事情還沒有結束。從一九九○年代到二○一○年代,中央銀行承擔了更廣泛的責任。一九九九年二月,在東南亞和俄羅斯發生金融危機後,聯準會主席艾倫.葛林斯班(Alan Greenspan)登上了《時代》(TIME)雜誌的封面,位於財政部長羅伯特.魯賓(Robert Rubin)和魯賓的副手(兼繼任者)羅倫斯.桑默斯(Lawrence Summers)的中間。《時代》雜誌稱這三人為「拯救世界的委員會」(committee to save the world)。確實,一九九八年到一九九九年相互關聯的危機充滿了戲劇性,但與十年後發生的事相比,這些事件根本微不足道,當時紐約和華府的聯準會辦公室再次成為救援行動的控制室,這次是為了拯救北大西洋金融體系,使之不至於崩潰。[5]這些通宵的會議為流動性不足(以及無償債能力)的公司和已解散的市場,設計了數十億美元的計畫,並建立了跨國網路,將國際美元資金分配給世界主要金融機構。但聯準會並沒有在大火被撲滅後撤出,而是繼續創新「量化寬鬆」(quantitative easing, QE),這是歷史上最具實驗性、擴張性的貨幣政策實踐。民選的領導人縮減財政計畫越多,聯準會和其他央行就越能加強量化寬鬆干預,以應對持續的停滯和失業。此時一些觀察家指出,在總體經濟政策(macroeconomic policy)方面,中央銀行仍然是「這場遊戲唯一的參與者」。[6]
我們目前的狀況仍不明朗。二○二○年十月,在新冠肺炎大流行的第二波主要疫情爆發前不久,《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的克里斯.賈爾斯(Chris Giles)認為,與新冠肺炎相關的公衛和供給端問題,最終將貨幣當局的重要性降到了第二位:財政政策和其他形式的政府指導的需求更高。[7]另一份親商業報紙《經濟學人》(Economist)在二○二○年七月二十五日寫道:「在一九九○年代和二○○○年代,出現了凱因斯主義(Keynesianism)和傅利曼主義(Friedmanism)的結合。最後終於提出了一個政策制度,大致被稱為『靈活的通膨目標制』……。將財政政策當成管理商業循環的方式被擱置一旁……。現在看來,這種占主導地位的經濟典範已經達到了極限……。設計恢復充分就業的新方法,再次成為經濟學家的首要任務。」[8]儘管如此,央行官員仍然是危機管理的核心,他們對疫情的金融和經濟影響的反應比過去任何時候都來得更積極。英國央行在二○二○年的資產購買規模,超過了之前所有量化寬鬆的總和;聯準會採取獨特的緊急行動,在短短幾天內購買了一兆美元的美國政府公債;如果沒有歐洲央行(ECB)的積極購債行動,義大利和希臘在二○一○年代初經歷的債務問題就會捲土重來。隨著公共和私人債務增高、金融市場日益脆弱和臃腫以及通貨膨脹回復,看不出來央行主導的時代何時才會結束以及將如何真正結束。
但是本書不是對未來的推測,而是遵循社會科學中從事歷史探究的悠久傳統。我重建了從一九七○年到二○二○年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央銀行崛起的故事,並提供解釋。因此,本書仔細研究一個不同的國家組織,以了解其角色和政策是如何變化的。這個特殊的解釋屬於一個更廣泛的問題,這個問題多年來一直困擾著社會科學家:國家機構和經濟政策如何與資本主義的轉型共同發展?以卡爾.普蘭尼(Karl Polanyi)的研究為基礎,約翰.魯吉(John Ruggie)[9]對這個問題進行的研究相當著名,並將兩次世界大戰之後的時期確定為「鑲嵌式自由主義」(embedded liberalism);其他學者將同一時期描述為「福特主義」(Fordism)。[10]無論如何,這幾十年見證了有組織的工業資本主義的強化、受管制的北方對北方貿易、需求驅動的成長以及國家內部不平等的程度極低。這套體系帶來了一套獨特的政策和制度:不斷擴大的福利國家、積極的財政穩定、強大的工會、固定(但可調整的)匯率和(選擇性的)資本管制。中央銀行管理國際貨幣秩序的身分很重要,但並不是這套體系的關鍵推動者和權力中心。
進入一九七○年代,我們可以將中央銀行的優勢直接置於更廣泛的程序中,這導致了內嵌式自由主義或福特主義的消滅和新秩序的出現。金融、價值鏈和企業組織的全球化越來越限制國家在財政、監管和其他領域的行動,但是一些特定的國家行為者,將從全球化中受益並加強全球化,[11]而中央銀行也在其中。隨著工業資本主義的社會和制度基礎建設的削弱,協調企業利益與社會政治需求的社會機制枯竭。央行官員利用這場危機擴大了自己的協調能力,特別是與快速成長的金融業和市場之間的協調能力。即使是戰後凱因斯主義的一些關鍵目標並沒有被完全拋棄,例如產出的穩定性,相對的優先次序也發生了變化,用於實現這些目標的工具種類也發生了澈底的變化。中央銀行越來越將貨幣政策用於這些目的,而不是用於再分配稅收政策和公共支出,「新自由主義」是這些奧妙改變的不完美標籤。但是,如果我們想了解一九七○年後資本主義結構、國家機構和經濟政策之間的重新調整,我們就應該特別留意中央銀行所發生的事情。
將對中央銀行的研究納入這些更廣泛的轉型中,也使我們能了解為什麼央行的崛起很重要。因為當貨幣當局獲得權力時,資本主義變得更加不平等、不穩定且不可持續。[12]一九八○年代的大反通膨(Great Disinflation)在任何經濟體中都造成了痛苦,而且在大多數國家,中央銀行官員決定了社會要付出的代價。德國聯邦銀行以無視其政策對勞動市場的影響而聞名,一九七○年代初後,持續的高失業率成為西德的主要政治經濟問題。[13]沃克在一九八○年代初期同樣努力維持高利率,當時美國經濟正陷入自一九三○年代以來最嚴重的衰退;人們把用消費性貸款購買的汽車鑰匙寄給他,以表達現在他們再也支付不起利息了。[14]一些國家的反通膨加劇了傳統產業迅速而殘酷的衰落,產業的衰落永遠改變了這些國家的經濟結構。在一九九○年代和二○○○年代,央行官員在他們所謂的「大緩和」(Great Moderation)中看到了努力的成果,這是一個經濟產出和通貨膨脹低波動的時期。然而,在這段時期,全球化的新模式、企業重組及高端服務業(尤其是金融業),與其他經濟產業相比的薪資差距越來越大,都導致了不平等迅速加劇,私人信貸成長加速,這個情況最後導致二○○八年的金融危機。在這場危機的風暴中,央行官員施以巨大的影響力,決定了企業的生存(或償債能力),而在歐洲國家,這甚至決定了國家的生存。這引起人民廣泛的憤怒,因為非民選領導者所做的選擇明顯對分配效果造成了影響,他們似乎偏袒最大、關係最密切的經濟行為者,而不是那些掙扎著過活的人。然後我們看到金融市場在崩盤後又迅速復甦,而「真正的」經濟體幾乎沒有出現任何生產率成長;薪資體面的工作變得越來越少。正如研究所表明的那樣,量化寬鬆在二○一○年代支持了這種模式,因為其大部分收益都流向了股票和其他資產市場。[15]人們發現情況不太對勁,在二○二○年十二月的一項調查中,百分之七十的法國受訪者和百分之五十的美國人、英國公民和德國人表示,他們的經濟體系需要進行重大或澈底改革。[16]
1.Süddeutsche Zeitung, July 28, 1972, p. 8中引述。↺
2.William Glenn Gray, “Floating the System: Germany,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Breakdown of Bretton Woods, 1969–1973,” p. 318.↺
3.福特的演說完整的影片文稿:https://millercenter.org/the-presidency/presidential-speeches/october-8-1974-whip-inflation-now-speech;all quotes here are from the transcript。↺
4.Bundesbank Monthly Report, December 1974, p. 8.↺
5.Adam Tooze, Crashed: How a De cade of Financial Crises Changed the World. ↺
6.Mohamed El-Erian, The Only Game in Town: Central Banks, Instability, and Avoiding the Next Collapse. ↺
7.Chris Giles, “Central Bankers Have Been Relegated to Second Division of Policymakers,” Financial Times, October 1, 2020.↺
8.“The Covid-19 Pandemic Is Forcing a Rethink in Macroeconomics,” Economist, July 25, 2020.↺
9.John Gerard Ruggie, “International Regimes, Transactions, and Change: Embedded Liberalism in the Postwar Economic Order.”↺
10.Robert Boyer, The Regulation School: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11.Saskia Sassen, Territory, Authority, Rights: From Medieval to Global Assemblages.↺
12.我首先要指出,每次我說到中央銀行獲得了權力時,我並不是說中央銀行更可能有能力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其他人,而且其他人覺得這是違反他們自己的利益。我比較是從官僚行為者在國家治理中扮演更有影響力的角色的限定意義上談論權力。在我的書中,權力代表著:「如果你想實現與社會和政治制度相關的目標,你必須透過我們,讓我們參與實現這些目標。」↺
13.Philip Manow, Social Protection, Capitalist Production: The Bismarckian Welfare State in the German Political Economy, 1880–2015, p. 85.↺
14.報導於Planet Money, The Great Inflation, July 17, 2021:https://www.npr.org/the-great-inflation-classic。↺
15.Henning Hesse, Boris Hofmann, and James Weber, “The Macroeconomic Effects of Asset Purchases Revisited.” ↺
16.Kat Devlin, Shannon Schumacher, and J. J. Moncus, “Many in Western Europe and US Want Economic Changes as Pandemic Continu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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