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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一

把人趕走了以後呢?

美國南方殖民主義與種族主義的相互加持

國立東華大學民族事務與發展學系副教授陳毅峰

本書作者克勞迪奧.桑特與我近來的教學生涯有出乎意料的重疊。他在二○一四年的作品《一七七六革命未竟之地》,被我當成二○二二年初「世界原住民族通論」的教材。就在開學不久之後,我又接獲臺灣商務撰寫導讀的邀請,除了對巧合的驚訝之外也深覺機不可失,於是欣然答應,而且我非常高興閱讀了一本對多元史觀與原住民族權益的推進,有著重要學術貢獻的成熟著作。

展讀之際,除了對作者桑特所展現的駕馭龐大史料的能力感到不可思議,也對其所顯露的知識洞見,與精闢之外偶爾略帶嘲諷的分析,感受到知識力量的震撼。美國白人向西擴張的西部開拓史,就如同臺灣的「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圖像一般,在多元史觀的刺激下,所呈現不再只是先人披荊斬棘與洪荒之地的搏鬥,而是逐漸認知到在頌揚這些開拓史背後,更需要看見被壓迫而付出慘痛代價的人群。類似的場景不會只發生在美國或臺灣,而會是在全世界各處有原住民族居住的土地上。

桑特提到一八三○年代原住民的驅離政策,不同於前幾世紀的殖民征服、病毒引入、強迫改宗等方式,與美國開國之初所採行的「就地教化」也明顯有別。此回所採取的是正式的國家行政文件、藉由國會所通過的法律《印地安人遷移法案》,以及當代國家統治的工具如人口普查、財產清單、地籍圖、驅離登記等文件,逼迫原住民族就範。美國南方民間盛行的白人至上主義,也以自然的演進法則為由,聲稱白人無法與原住民在同一空間共處。

白種人的教化政策,說穿了實際上是家父長主義式的自私偽善心態,慣常的說法如指控印地安人是原始野蠻,而殖民者將其由荒野狀態拯救出來是「慈善又公正」的行動。日後由南方莊園主、政客,與北方投機者等利益共生集團,搭配當時右翼民粹取向的聯邦政府所配合推動之驅逐政策,就有更明顯的利潤導向:把原住民族驅離,就可以讓莊園主帶著奴隸勞動力進駐到新的土地開闢棉花田,以獲取更多利益。

儘管南方蓄奴的莊園主及其延續至今日美國的某些意識形態,很容易成為眾矢之的,但作者桑特另外點出一群較少被論及(至少在臺灣),但角色幾乎一樣吃重的華爾街金融家。儘管身處北方反驅離原住民運動的中心,這批投機金融家卻無視即將被驅離到西部的原住民,以及取代原住民的黑奴,所要面臨的悲慘命運,並持續投資於將保留地轉變成棉花田的蒐購與奴隸的買賣。北方金融家與南方的莊園主為彼此的行為發表「迂迴複雜但堅定的辯護」,一方實行奴隸制,另一方則以投資為名,同時踐踏了原住民與非裔美國人的尊嚴。

本書中後段持續記錄投機者的惡行,從哄騙升級到不斷的騷擾、甚至公然的暴力,然後彷彿預言般的進入到與當今崇尚的新自由主義非常類似的方式:將驅逐行動本身從聯邦政府移轉、外包給私人公司,並從中大撈油水。但是原住民的抗拒與眾多遷移失敗的慘例,讓投機客、莊園主與政客們失去耐性,使得驅逐從一八八○年代中開始逐漸演變成了殲滅戰。諷刺的是,奉命驅逐甚至殲滅原住民的南方各州義勇軍,在出發前還得到各式英雄般的送別與愛國主義的讚揚。白人莊園主與政客費盡心思的驅逐原住民,將其土地改成獲利豐厚的棉花田並引進更多的奴隸勞動力,到後來卻憂心於這兩個受壓迫族群會合作抵抗,然而這些憂慮依然敵不過獲利的誘惑,也為之後的美國南方帶來更多種族暴力,其影響延續至今。

南方白人慣以虔誠基督徒之姿,提及原住民或黑人奴隸時,總是使用無法治理自己、應該被當成小孩對待的家父長式口吻,並強調自己是慈愛的父親,莊園主是為了這些人的好而奴役或驅離他們。事實上的狀況是,原住民土地的入侵者、投機商人與政客彼此結合,已經將在地原住民壓榨到「極度貧窮困苦的狀態」,以此來逼迫他們放棄自己的家園。

這當中最著名的應該是契羅基人踏上「血淚之路」的歷程。當時喬治亞州眾議員強烈要求驅逐該州的契羅基人,甚至不惜威脅要脫離合眾國。堅守州權、以及毫不掩飾的白人至上主義,是南方白人政治立場的基礎(且至今仍是許多共和黨保守政客的典型意識形態),迎戰的對象則是起義的奴隸與驅離土地上最古老的居民。原住民族作為與白人競爭主權的實體,這些「莊園主政治家」因而不會讓任何一個原住民存留於美國南方,因為他們要白人成為南方每一吋土地的主人,驅離或殲滅契羅基人之後,莊園主就能安心統治奴隸而不受到主權或財產正當性的挑戰。類似的狀況也可在同時期的其他案例中看見。美國與佛羅里達州塞米諾爾人在一八三○年代末的戰爭,徹底粉碎《印地安人遷移法案》中虛假的人道主義。美國白人真正覬覦的,除了土地之外,更是藏匿在原住民社區內的逃亡奴隸,驅動戰爭的則是從土地或奴隸買賣中的高額獲利。在一八四○年參與塞米諾爾人戰役的軍官與士兵,有些繼續參與十年後對西部南北達科他州蘇族的征討,他們將白人至上主義擴及各處的驅離行動,協助創造了奴隸帝國。

一八三○年代中期,《印地安人遷移法案》占據了聯邦政府高額的預算比例,但經費並未用於補償失土者或安置印地安難民,反而多數進入得標的各式私人企業,它們試圖以快速便宜方式完成驅逐計畫。驅離政策所創造出來的地理分隔,被作者形容為「把共和國對種族的偏執心理刻在土地上」,而且這條界線不斷的朝西向太平洋彼端推進,情況足以類比臺灣早期的土牛紅線或隘勇線。著名的黑人知識份子法雷迪.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點出地理分布如何形塑了黑人與原住民的命運差異:如果作為黑奴的人群不是與奴隸主生活於同一空間,而是像印地安人一樣的獨立國族,並分布在白人文明的外緣地區,黑人肯定會像原住民一樣的被趕走。

作者在書末討論十九世紀原住民大驅離的原因與奴隸制的交織纏繞,很能夠顯示作者的洞見:美國公民太過貪婪;資本力量太過強大無情;聯邦政府力量太弱,無法遏止好鬥的南方州及其政客,這幾個因素都可以同時用來解釋兩者的原因。比較驅離行動與奴隸制,相似處多於差異處,但卻有著極為不同的結局:聯邦政府贊助的大規模驅離行動不會受到懲處,且南方莊園蓄奴主(連同北方的棉花紡織業者和投資銀行家)在驅離戰爭中獲得了勝利。

將原住民從原居地連根拔起,除了顯而易見的人道危機之外,還讓「種族資本主義」更肆無忌憚地橫行於南方各州,更深刻剝削了非裔美國人,同時也讓地貌起了明顯變化,舉例而言,原住民農夫保留了多元的地貌,白人種植者卻派奴隸整地、耕地、全部灑上棉花籽。單一作物的大規模種植,成就了熱帶栽培業與資本的奪取式積累,帶來環境上的深刻衝擊,並且使代代相傳的傳統生態智慧幾乎滅絕。這樣的危機在二十一世紀以不同的方式上演,無論是保留地上礦產的開採、輸油管的建立、保育政策的需求、或是區域不均衡發展帶來的原鄉人口流失,都讓原住民族成為新的離散人群,進一步切斷人與土地的關連。

大驅離時代契羅基族著名領袖約翰.羅斯,雖然悲觀的認為原住民「得到正義的唯一機會」就是「透過歷史」,但他仍然藉著高超的政治手腕在南北戰爭期間,維護契羅基族的主權。臺灣與地球上其他各地的原住民族,仍然必須在貪婪資本主義與狂熱種/國族主義的狹隘縫隙中,像約翰.羅斯一樣在險境中求生存,只是這次的任務更為龐大:不只在維護原住民族的主權,還在於抵抗全球的生態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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