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序寫在大補與壯陽之前：當我們一起虛弱

從起筆寫作到一本書的誕生，常常是循著研究的興趣與觀察而來，也可能是基於自己曾經碰到的問題，假設幾個方向與思考點，再進行深入探究的過程。我是一名史學工作者，長期伏案工作、缺少運動，大部分在大學或研究機構的學者皆如是。每當同事見我時問候幾句：「你最近看起來很累，要注意身體喔！」都在在提醒我：充滿疲態之虛弱，可能是一種病態的表現，常給人負面的印象。那筆者的自我感覺呢？用一句俗語來形容：我也覺得自己「弱爆了」。最近讀到王汎森談論余英時先生工作狀態的一段話：「余先生工作起來是徹夜不寐的，所以我剛到普大時有幾次早上十點上課，總覺他臉色灰黃，有點站立不住的感覺。我也曾針對這一點請教余先生，他的答覆是：人是身體的主人，身體聽我們指揮。意思是這不算什麼。」[1]這真令人佩服，事實上，我身邊的師友也有不少能熬整夜進行讀書寫作，至少熬到凌晨二、三點總不成問題吧？可惜我是完全做不到的。一般晚上十二點後若不躺平，必定產生頭昏腦脹、無法思考的症狀，當然也就無法持續寫作，甚至影響自己隔天的工作狀態。雖然，熬夜確實傷身，但若就身體狀況而論，我應該是個「虛弱」的人，別人可以我卻不行，我反倒成了不正常的人了。胡適（一八九一～一九六三）曾在一九三七年四月十九日寫信給傅斯年，說到：「一個山東大漢（按：傅斯年），遍身是小病，嬌弱得禁不起風，如何是好！」[2]虛弱的身體感，背後顯示的是對各種疾病的擔憂，而虛弱的陰性特質，也和事業有成、雄圖大略的才能和智慧相反，總是虛弱乃疾病之源頭，也是學業、事業之絆腳石。

錢玄同（一八八七～一九三九）曾於一九一九年一月二十六日的日記寫下：「昨天睡得還早，不料今天起身仍是極遲。這一兩個月以來，我天天覺得頭昏腦脹、胃節痠痛，因之人亦異常懶惰。豫才（按：即魯迅）說治神經衰弱可以吃 Sanatogen，今日到信昌大藥房去買了一瓶來。」[3]錢氏早年常感衰弱、頭暈，有時一整天都上不了課，只好向學校告假。這種虛弱之感，使得錢氏常常會尋求一些藥物的治療。日記中的 Sanatogen 是德國 Bauer Chemical Company 在一八九八推出的商品，在民國藥品市場上被稱為「散拿吐瑾」，這個藥品頗具有全球史的視野，它在美國的廣告中，療效就是「活化疲勞的神經和身體」。在中國，它除了補身體、治療腦筋衰弱外，該藥還用了華人最愛的詞句「延年益壽」來吸引消費者，包括魯迅、徐志摩甚至泰戈爾等人都是該藥的愛用者，[4]他們為什麼都吃藥？其實就是補虛弱。虛弱是一種生理病態，也帶來生活上的困擾。錢氏在一九三五年還感到頭暈、乏力、倦怠，精神不振，曾經注射了數次「賜保命」來治療，[5]此藥就是當時的荷爾蒙製劑，專治神經衰弱、無力倦怠、性慾低下等等，書內皆有詳細介紹。

自嘲一己之虛弱，並舉歷史人物亟欲克服虛弱的故事，是因為我希望讀者在閱讀一本書時，除了能和作者心靈交流外，還希望本書能更進一步與讀者的身體感交流，乃至反思虛弱的身體在歷史文化中的意義。首先，讓我先喚起您的「虛弱感」吧。相信讀者們一定有這樣的經驗：開各種無意義的會議，或長時段經歷個人不喜歡的學習或工作狀態，皆使得身體「不勞而倦」，甚至過勞。正如雷祥麟指出的：「表面上看起來沒有在勞動，可能也沒有任何產出，卻在不斷勉強自己投入更多意志力的過程中，變得非常疲累。」[6]而這種疲勞感，旁人看起來就是一種虛弱的表現。反觀每日精神奕奕、精力無窮的人，很可能是他總是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旁人不會解讀他是如孔子般的聖人，而是會誇獎他身體好，總是氣力旺、樂觀正向，而這種人通常就是人生勝利組，而勝利的好運為何總臨不到自己身上？

非也、非也，您也可以擺脫虛弱，而且各種療癒技術其實已深深播種於華人的文化土壤中。臺語常說「無擋頭（謀凍逃）」，代表意志不堅、體力不佳，以致做事常常半途而廢、一事無成；當然，該形容詞也常常被認為是男性性能力不佳、可能有罹患早洩與陽萎之嫌。這些詞語的內在連結與意涵，其實一百多年前就都內化成華人的語言和身體感了。觀察一地一時人們最害怕的疾病，往往可以從醫藥廣告中看出端倪。臺灣人害怕許多疾病，皆有「虛弱」的因子在內，大量的綜合維他命、葡萄糖胺、雞精等廣告，其實多少都和補氣、解除身體或關節上因虛弱、老化而導致的疾病有關；也可以說是人們對於身體缺乏某種元素乃至精力而導致疾病的擔憂。人們吃的食物和藥物，往往在對抗這些虛弱感。

還有幾個點可以進行觀察，它體現在整個社會日常生活與消費行為中。首先在飲食方面，漢語的「生猛」和「野味」，本身就站在「虛弱」的對立面，一物剋一物，強壯就剋虛弱。華人的飲食常常讓西方人感到驚訝，特別是華人會吃蛇、鱉、果子狸、山羌、鹿肉、狗肉等，這些食物大多具有不同程度「補」的效果。補什麼？可以概括幾個方面：補氣、血、精、神、臟腑，即使是普通的冬令進補吃羊肉，為的也是補氣血，真是無所不補。我任職的通識中心有一助理，她知道我在書寫華人補養的歷史和文化，跟我分享在臺灣某地可以吃到「海豬肉」，我一聽一頭霧水，其實它就是「海豚肉」，我當下的疑惑就是為什麼要吃它？她回答我一般饕客多認為該物能「補腎」、「壯陽」。這兩個字詞在漢語中其實是相當通用的，但概念卻又相當複雜。本書將從中西醫的理論來分析這些話語，也會梳理近代中國與臺灣史中相關的疾病與藥品。

更有甚者，許多華人的藥酒製造特色，就是加入各種具有療效的藥物或食材，從早期的虎骨酒到各種動物身上的生殖器──「鞭」所泡製的藥酒，又或是大街小巷便利商店都可以輕易買到的大鵰藥酒、參茸藥酒，乃至勞工朋友的最愛，包括保力達Ｂ、蠻牛、康貝特、愛肝等老牌口服液體飲料。雖然大部分都不能強調療效，但其實消費者心知肚明，它們都可以「補身體」兼壯陽，讓人們從疲勞狀態中恢復，提供一種「有力」的身體想像。這裡面似乎又可以看出，擺脫虛弱與壯陽、增強性能力之間那種「不點破卻又人人心知肚明」的關係。至於像是「鳥頭牌愛福好」這類壯陽藥，更是堂而皇之的於當代臺灣電視廣告中反覆播放，回顧近代「補身壯陽」的歷史，對於擺脫虛弱以及塑造男子氣概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一環，[7]本書內可見許多對這些觀念的論述。而中西醫學對虛弱現象與疾病之解讀，往往不同，例如對「手淫」的解釋，就有極大的差距。手淫又稱自慰，俗語則有打手槍、打飛機、擼管等不同代稱。現代西醫認為適度手淫可以紓壓，非但不傷身，而且所帶來的疲憊感不過等於跑一場短跑競賽而已；中醫則認為戕害生機莫大於此，將會導致許多疾病之發生，古人所謂男女房事如同交戰，完事之後帶來的虛弱感，絕對不僅只於跑步所帶來的疲憊而已，更何況手淫這種戕害身心的不良嗜好。在書中，讀者可以看到不少這樣的對比，中西之說，讀者自可細細體會。

就大的史學關懷來說，西方感覺史的研究正方興未艾，但相關的中文著作卻不多。[8]而與華人身體感相應的研究，例如栗山茂久藉由傳統中醫觀點中的風與身體寒冷的感覺，論述「風」在中國醫學文化與疾病觀的意義。[9]本書則將梳理虛弱感，特別是與情慾有關的身體、疾病和藥品文化之間的相關性。當然，本書主要從醫療史立論，著重當時中西醫學的對照，試圖將虛弱的病態與治療法融進一個性慾與疾病的世界中。在中國醫籍內，論述治療虛弱的文字可說是不勝枚舉，就連在印本醫書之外，彰顯民間思想百態的手抄本醫書，也可找到這樣的線索。在文樹德（Paul U. Unschuld）蒐集的大量寫本、抄本醫書中，就有非常多提高男性性功能與提升女性性慾的藥物。互證於大量的印刷資料、報刊和民間流傳、私密的方劑中，皆有著類似的內容。[10]作家王鼎鈞曾在中日戰爭後來到東北，他發現許多軍政人員都會到中藥房買藥，不禁懷疑軍隊中不是有軍醫，為什麼還要跑到外面的中藥房尋藥？一問之下，原來都是來買該藥店祖傳祕製的「壯陽補品」。諸如此例都可顯而易見地印證本書之觀照：這些各式「被需要的性慾療效」在民間社會具有非常高的普及性和重要性；而酒色財氣後面的壯陽藥物史，多與克服虛弱和增強性能力的訴求有關。[11]

序言應該僅止於此即可，以免拖延讀者閱讀之興致。最後，請容我占用一些篇幅來表達感謝之意。每本書的誕生皆由許多機緣匯聚而成，特別是現代學術專書的寫作，很難一氣呵成。多是從各種會議、撰稿中累積思想，逐步形成具體之寫作架構，終能成就一本專書。在撰寫的過程中，張澔、黃宇暘、余新忠、張勇安、張劍、趙婧、蔣竹山、卜永堅、李海英、羅婉嫻、許宏彬、林文源等學者，皆提供了我撰稿或參與會議、演講之機會，督促筆者持續筆耕。而我素來秉持教研合一與相長之論，張淑卿、劉士永、王文基等學者，皆曾邀請我於課堂中發表與書內篇章相關之演講，激盪我更多新的想法；王文基老師還應允撰寫導讀，為本書增色不少。祝平一、張仲民、郭忠豪、曾齡儀等人，則曾透過討論，對本書的相關內容指出可以發展或改進、深化之處。多篇文章曾發表於期刊上，終匯成專著，尚有提供寶貴意見的各級匿名審查人等，皆於序言內一併致上謝意。在累積了一定的篇幅後，還要感謝臺灣商務印書館的李進文總編輯、林桶法老師和楊善堯學弟等人大力邀約書稿，這本書才得以展現在大家面前，陳光偉教授在得知我撰寫這本著作時，即針對主題，慷慨提供大量的第一手圖片，豐富了本書的內涵。原書責任編輯王育涵細心認真，居中聯繫協調，讓整體編務可以順利開展，感謝大家的協助。家人的支持，是推進寫作的重要動力，父母身體健康不虛弱，還能支持我；老婆慧瑩則為我分擔家中庶務，讓我能專心寫作。他們提供實際的食物和心靈食糧，皆使我免於身體和精神上的「虛弱」，壯我寫作之陽氣，真是功不可沒。

呂思勉（一八八四～一九五七）曾說：「予雖教人讀書，並不主脫離實際」、「學問在空間，不在紙上，須將經驗與書本，匯合為一」，要能知道古書所言，為今日何事之指。[12]胡適則認為，研究事理不要只重視新奇之學說和高深之哲理，必須要能注意「歸納的理論」和「歷史的眼光」。[13]本書探究的虛弱、情慾與藥品之關係，皆未脫離實際生活，而又能兼顧歷史考察，替讀者闡明中西醫事理，此乃本書之作的最大期待，希望您會喜歡這本書。

皮國立
序於二○一九年三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