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六日，大會最終針對兩院席位問題進行了表決。康乃狄克、紐澤西、德拉瓦、馬里蘭、北卡羅萊納五邦贊成，賓夕法尼亞、維吉尼亞、南卡羅萊納、喬治亞四邦反對，麻薩諸塞贊成反對各半，勉強通過修改。制憲會議終於達成最後一項討論，除了未參加會議的羅德島，與途中退出的紐約州，十一州的代表紛紛在憲法文本上簽字。

九月初，會議推舉文筆高竿的賓夕法尼亞代表古弗尼爾．莫里斯（Gouverneur Morris）將討論出來的結果寫成條文。會議通過的《美國憲法》（Constitution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二十三項條款部分內容性質相似，莫里斯便將之縮簡為正式的七條：

第一條：規定國會的權力，眾院的人口比例制和參院的各州平等制、議員的條件及任期。

第二條：規定總統的權力，總統人選的資格，及選舉方式。

第三條：規定了聯邦司法權。

第四條：規定各州的權利和義務。

第五條：規定了憲法修正案的通過程序。

第六條：規定憲法乃美利堅的最高法律。

第七條：規定憲法生效需要九個州的批准。5

原本《美國憲法》的序言起頭打算承襲《邦聯條例》，並不直接稱憲法為「我們合眾國人民」所制定，而是寫成「來自不同州的人民」。但以外交官聞名於世、善於起草政治文書的莫里斯為了讓序言顯得簡潔有力，擅自將會議原本討論出來的結果異動，才成了我們今日所熟悉的模樣。在批准憲法時，這個寫法引發了強烈不滿，因為這表示聯邦政府的權力是來自人民而不是各州，好在後來大家都妥協了。序言也解釋了制憲的原因，是「為了建立一個更完善的聯邦，樹立公平的司法制度，保障國內的治安，籌設共同防衛，增進全民福利，使我們自己和後代子孫永享自由的幸福」。基於畫龍點睛的恰到好處，莫里斯被後世稱為「憲法的書法家」（Penman of the Constitution）。

 黑奴人口的妥協

制憲會議取得了巨大的進步，但在這「偉大的妥協」中也有一些難以啟齒的「妥協」，關於奴隸制存廢的妥協。在當時的美國，部分觀念先進的代表已經開始主張在國內廢止奴隸制，不過此時黑奴仍是農場的主要勞動力，貿然廢除必將造成國內經濟動盪，且制憲會議的根本目的是建立一個統一的全國最高政府。黑奴問題雖然事關重大，但為了顧全大局，各州代表們都在有意無意地迴避這個問題。

那麼，既然默認了奴隸制的存在，會議又延伸出了兩個問題：黑奴是否能享有與公民相等的基本權利、納入人口比例計算議會席位呢？第一個問題，各州代表都認為北方各州黑奴既然不算是美國公民，便不享有憲法所列舉的權利；至於是否納入席次，南方的蓄奴州主張需要計算，北方的商業州則極力反對。幾經商討後，雙方達成了著名的五分之三妥協（Three-Fifths Compromise）：一個黑奴按五分之三的公民徵稅，而議會席位也同樣按五分之三的比例計算。該妥協也載入《美國憲法》第一條第三款：

眾議員名額和直接稅稅額，在本聯邦可包括的各州中，按照各自人口比例進行分配。各州人口數，按自由人總數加上所有其他人口6的五分之三予以確定。自由人總數包括按照契約服一定年限勞役的人，但不包括未被徵稅的印第安人。

這時又出現了另一個問題。如果一個黑奴的數量可以決定南方諸州的話語權，那麼在奴隷貿易仍然盛行的當時，蓄奴州豈不是可以源源不斷地輸入黑奴，既增加自己的勞動力，也增加自己在議會的席位嗎？人們再次爭論成一團，最終讓各方達成妥協的，是善於交際的古弗尼爾．莫里斯。他巧妙利用了當時「大州方案」與「小州方案」的衝突，爭取了部分蓄奴小州的支持，通過了限制蓄奴州在未來輸入黑奴的共識。莫里斯希望有關黑奴的貿易可以在憲法通過後二十年內停止，因此憲法第一條第九款又規定「現有任何一州認為得准予入境之人的遷移或入境，在一八○八年以前，國會不得加以禁止」。二十年後，也就是一八○八年，黑奴將被禁止進口。

除此之外，憲法第四條第二款第三項還規定，逃亡外州的黑奴被抓獲後，必須物歸原主，繼續為奴，即使該黑奴逃往禁止蓄奴之州，該州也必須尊重黑奴所屬州之法令遣返。這一規定使對奴隸制的保護明文化，也遵照聯邦與州之間的分權原則，凡是憲法未授予聯邦政府也未禁止各州使用的權利，均歸各州行使。這樣，決定奴隸制存廢的權力完全歸屬各州，聯邦無權干預。此項規定埋下了日後南北戰爭的導火線。

當時的知識分子都明白蓄奴是不道德的事情，也與建國者們的基督教教義相左；後來在修訂憲法語言時，倘若有涉及有關奴隸身分與貿易的憲政事項，均會利用各種花俏的詞彙來掩飾。比如《聯邦憲法》第四條第二款「根據一州之法律必須在該州服勞役或勞動的人」，即指黑奴；或《聯邦憲法》第一條第九款，則將貿易之黑奴稱為「應准予入境之人」。

 一部可以商量的憲法

一七八七年七月，憲法關於國會席次、黑奴問題的爭論點接連獲得解決，制憲會議在之後的兩個月依循先前所建立的架構，一步步探討首都問題、移民問題、公民資格、稅務分配等事宜。憲法最終於九月十七日宣告落成，這次制憲會議後來被歷史學家們稱作「偉大的妥協」（Great Compromise）。但在當時，代表們卻並沒有什麼「偉大感」，麥迪遜在寫給友人的信件中充滿了失望，身為主席的華盛頓也對兩種交錯的制度合併充滿擔憂。

我們不能怪他們對這種結果感到不滿。由於妥協，美利堅無法在一些細節上取得共識，只能等待時代演變，再將其他問題交由後人補全。比如這份憲法草案就沒有規定下來對公民權利的保護，部分代表對此頗有微詞。喬治．梅森（George Mason）就因為該憲法缺乏修正性質的《權利法案》，以及默認奴隸貿易等問題，竟與另外兩位代表聯合起來，拒絕於憲法上簽字。會議結束後，他回到自己的州，從此致力於反對本州議會批准憲法草案的工作。

但是，這並不意味著美國憲法不是一部適當的憲法。制憲會議的這些代表們並不以法學工匠自居7，他們制憲的原因也不是要建立一個完美到不需更正的國家制度，而是一步步在多方勢力中找尋平衡點。各州的菁英代表都明白，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也沒有十全十美的法律；美國憲法雖然不是精緻的著作，卻是堪用、平衡且可商量的。

費城制憲會議的前後離不開「妥協」二字，但是這種妥協並不是沒有原則的妥協，他們都有自己政治妥協的原則底線。首先，他們明白制憲會議不能一事無成，必須把握這個得來不易的機會，若繼續維持現狀，問題將會永遠存在；再者，國家體制的變更不能通過武裝衝突，只能通過談判，各位代表只能以理性就事論事，誰都不能威脅對方；最後，雖然各州在重要議題上有不同意見，但在所屬州之外，他們仍為了美利堅其餘的地方人民著想。也正是因為他們秉持這些原則，代表們最終得以達成超越地區利益的遠見，決定了他們在具體問題上的最後共識。

事實上，妥協的結果並不壞。一七八七年制憲會議之所以能載入史冊，成為世界憲政史中不可抹滅的存在，歸因於多種不同因素，但不能歸功於任何一個人，我們應將它視為全體美國人的勝利。當最後幾名代表在憲法上簽字的時候，富蘭克林看著主席台背後的浮雕畫，輕聲地說：

畫家總是把朝陽和落日畫成一個模樣。在會議進程中，我對它的結局始終是希望和恐懼參半，我曾一再凝視它，但總也摸不清它是朝陽還是落日。現在我很高興，我已經知道它是初升的旭日，而不是西沉的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