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ODISSEX
食即色
一九七三年,我戀愛了,情路卻不很順遂,所以我提早一年從中學畢業,以便進入瓦薩爾學院(Vassar College)追求我的意中人─相信我,這一段的生活少提為妙。可以說的就是,我未滿十八歲就是個徹底不守規矩的年輕人,在校時要麼被當了還滿不在乎,要不就自動翹頭算了(我懶得去上課)。我對自己、對每個人感到憤怒,根本就把世界當成我的菸灰缸。睡覺以外的時間,我多半在飲酒、抽大麻、動歪腦筋、竭盡所能去取悅、激怒、影響、打動那些笨到以為我很有趣的傢伙。坦白講,我是個被寵壞了的小笨蛋,可悲、自戀、自暴自棄又輕率沒大腦,亟需要有人好好地踢我的屁股。我既迷惘,心情又欠佳,就和幾位朋友前往鱈魚角(Cape Cod)的普羅文斯頓(Provincetown)過夏天,大夥一起分租房子。當時我的朋友都這麼做,對我而言,單單這個理由便已足夠。
普鎮當時實質上是個葡萄牙裔群居的小漁村(現在也一樣),坐落在魚鈎形的鱈魚角的尖上。然而,一到夏季那幾個月,那兒便成為海邊的時代廣場兼克里斯多福街。別忘了,當時是一九七○年代,所以當你想像新英格蘭港口小鎮古色古香的風情時,千萬把這一點放在心上。那裡擠滿了觀光客、來此一日遊的人、嬉皮、流浪漢、捕龍蝦的、娼妓、吸毒者和從佛羅里達州的威斯特嶼(Key West)逃來這裡的人,另外還有成千上萬精力充沛、忙著招蜂引蝶的男同志。對於一個既無所寄託又往往耽於感官享樂的年輕人來說,這裡是完美的休憩之地。
可惜,我需要錢。我那分分合合的女友以做披薩為生,我的幾位室友以前就來過普鎮過暑假,早有工作在等著他們。他們當廚師、洗碗、端盤子,通常都在晚上,所以每天早上我們都到海邊、池畔抽大麻,吸一點古柯鹼,嗑藥,裸體作日光浴,同時耽溺於其他一些有益身心的青少年活動。
我老是手頭拮据付不出家用,我有位個性務實的室友看不下去了,惱怒之餘替我牽了線,到她端盤子的餐廳裡洗碗。在季節性的餐飲業中,洗碗工(即雜工,又稱「採珠伕」)是流動率最高的職位,因此當有個神經病兩天沒去上工時,我就去上班了。我從此跨進這一行,話說從頭,我可是老大不情願才邁出那一步。
刷鍋子,洗盤子,替推積如山的馬鈴薯削皮,扯掉淡菜的小鬍子,挖干貝,洗蝦子,在我聽來、看來都不怎麼有吸引力。然而我就從這些卑微的雜活開始踏上我奇異的廚藝之路,一步步向上攀爬,成為主廚。實際上,就是這份在這艘「無敵戰艦」(Dreadnaught)的洗碗工作,將我推上我今天仍在走的這一條路。
這艘無敵戰艦呢─嗯,你應該在那兒或類似的地方吃過飯─是架在古老木樁上的水上建築,地方又大又老舊,用一大堆漂流木拼湊搭建而成。天氣不好的時候,海浪在餐室的地板底下翻滾,砰然有聲地撞擊著防波堤。灰色的木板屋頂、凸窗,室內裝潢結合標準的新英格蘭古早風情和海盜風,掛著漁網,裝著防風燈、浮標,還有些有的沒的航海物品,酒吧的模樣則做得像剖對半的救生艇。我們就姑且稱之為「古早漂流木」吧。
從七月四日至九月第一個星期一勞動節期間,每一週都有成群的遊客蜂擁而至鎮上,我們供應炸蛤、炸蝦、炸鰈魚、炸干貝、炸薯條、蒸龍蝦和幾道或炙或烤的牛排、肉排和魚柳。
出奇的是,這份差事我居然幹得很愉快,無敵戰艦的經理是視酒如命的退休老人,大多數時間都不進廚房。女侍長得好看,性情又快活,常招待廚房裡的人白喝酒,也提供免費的性招待。
廚師呢?
廚師是統治者。
主廚名叫鮑比,其人坐三望四之齡,在業界有口皆碑,以前是個嬉皮。他跟鎮上很多人一樣,多年前來這裡度假,卻留下來不走了。他一年四季都待在普鎮,夏天當廚師,淡季時替人修屋頂、做木工、看房子。有一位半瘋癲的葡裔離婚女人,名叫麗蒂亞,她長得就一副媽媽樣,帶著一個十幾歲的女兒。麗蒂亞負責煮蛤蜊巧達湯,這多少算是我們店裡的名菜;在供餐時段,她也負責做蔬菜和配菜。她酒量很大。煎炒廚師叫湯米,他有雙會放電的藍眼,愛衝浪,老是動個不停,即便在無事可做時,也像頭大象似地東晃晃西晃晃,以「保持動力」。另外還有麥克,負責沙拉部門,他坐過牢,平日也兼賣安非他命。
他們在廚房裡就像大神一樣,穿著打扮像海盜:主廚的外套袖子被砍斷、牛仔褲、破爛褪色的頭巾、血漬斑斑的圍裙、金耳環、手腕帶、綠松石長項鍊和短鍊、手工和象牙做的戒指、刺青─這些有的沒的通通是許久以前「愛之夏季」①的飾品。
他們有風格,我行我素,似乎一無所懼。他們看到什麼就喝什麼,能偷什麼就偷什麼;從外場人員、酒吧客人到偶然的訪客,他們來者不拒,能嘿咻的就嘿咻,精力之旺盛叫我大開眼界。他們帶著可怖的大刀,刀鋒磨得像刮鬍刀一般鋒利。他們從廚房一頭把骯髒的鍋子隔空扔到我的洗鍋槽,動作漫不經心卻從未失去準頭。他們說著自己的奇特方言,結合反文化的行話和本地的葡萄牙俚語,遣詞用語鄙俗到令人難以置信,講話語調充滿嘲諷意味,好比說,他們會互稱對方為Paaahd,而不說Partner(夥伴),Darling(親愛的)變成Daahlin。這裡值錢的東西全被他們劫掠一空,好替淡季收入拮据的那幾個月預先儲備糧草。每星期有一、兩天晚上,主廚會把他的福斯廂型車開到廚房門口,將整條的沙朗牛肉、一盒盒冷凍蝦、一箱箱啤酒、一片片培根肉裝進車子貨廂。每一部門都有置物架,擺了一瓶瓶的料酒和油等,以便燒菜時隨手可取,每位廚師在架上至少都備有兩大杯酒;麗蒂亞喜歡稱之為「夏日清涼飲料」,通常是很烈的「海角樂園」(cape codder)、「海風」(Sea Breeze)或「灰狗」(Greyhound)等調酒。廚師在樓下的儲藏庫裡抽大麻,到處都有古柯鹼,雖然當時古柯鹼十分昂貴,仍被視為有錢人的毒品,廚師卻總弄得到手。每到發薪日,廚房裡每個人你來我往,忙著往收錢還錢,都在結算前一週買毒品的欠款、借款和賭金。
在普鎮的第一年,我目睹眾多惡行,大開眼界。這些傢伙是犯罪大師、性愛高手,相形之下,我在學校裡玩的根本就是小家子氣的喧鬧把戲,在我這卑微的洗碗工眼中,這些攔路打劫的土匪、海盜和殺人兇手都儼如少年王侯般,風采不凡。廚師活得像冒險家,掠奪、搶劫、橫衝直撞,隨興所至,不把世俗道德放在眼裡。我站在界限的另一邊,覺得這種生活屌到不行。
不過,要說是哪個時刻讓我看清楚自己想要什麼,那就是在夏季的尾聲。
我得先把時間再多倒退回去一點,在那會兒以前,麥克因嗑藥過頭失蹤了,我被擢升到沙拉部門,負責把香辣蝦仁沙拉裝盤、開牡蠣和蛤蜊、用美奶滋拌罐頭龍蝦肉、把草莓和發泡鮮奶油裝進香檳酒杯。
無敵戰艦的廚房動線既長又窄:冷菜站在靠停車場的出口邊上,有雙層的龍蝦蒸鍋,我們在那兒宰殺成打的一磅半至二磅重龍蝦,把牠們像木材一樣堆起來,然後用力關上沉重的金屬門,扳動開關蒸龍蝦。緊跟著有一排油炸機、一架多嘴爐灶、一座大型拉式燒烤爐、幾口爐子,最後是磚砌炭烤爐;這些設備都緊鄰著通道,另一側是木砧板/附有凹陷蒸汽保溫桌的櫃檯,下方裝設用來冷藏材料的矮冰箱。盡頭的開放式壁爐旁邊是主廚鮑比的工作區,那兒有上下可分多開關的雙截門,上半部總是開著,以便走進店裡的遊客可以瞥見龍蝦和正在炙烤的牛排,因而食欲大開。
有一個非例假日,來了一大批婚禮賓客,他們剛剛才出席婚禮儀式,有一對新人、招待、親朋好友。儀式是在鱈魚角北部舉行,新人和來賓特地南來普鎮聚餐慶祝,餐後還有酒會。這批人來時情緒已經很激昂,我從廚房一頭的沙拉站看到鮑比和幾位賓客匆匆打了招呼,我特別注意到新娘,她一度探頭進廚房,問我們有沒有人「有麻可呼」。宴會移至餐室後,我差不多已忘了這一回事。
我們乒乒乓乓地上菜,麗蒂亞照舊喋喋不休扯個不停,逗大夥笑,湯米把蛤蜊和蝦扔進熱油中,廚房中儘是平日吵雜忙碌的景象。這時,新娘又出現在打開的雙截門前,她一頭金髮,穿著雪白的新娘禮服,臉蛋長得很標致,她和主廚交頭接耳講了一、兩句話;鮑比突然咧嘴一笑,曬黑的皮膚上眼角魚尾紋變得更明顯了。過了一會兒,她又不見了,鮑比渾身顫動,冷不防說:「東尼!幫忙顧一下我這裡。」隨即衝出後門。
換做平時,單是這樣便已是非同小可的大事,我獲准在忙碌的燒烤站工作,大權在握─儘管只有短短幾分鐘─可說是美夢成真。然而,還留在廚房工作的大夥卻都好奇的不得了,非得瞧上兩眼不可。
洗碗機旁邊的窗外是垃圾場,用柵欄圍起來,和停車場上的汽車隔開,垃圾場裡藏著餐廳堆置起來要賣給北邊養豬場的垃圾和餿水。不久,湯米、麗蒂亞、新來的洗碗工和我一夥四個人,通通隔窗往外偷看。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鮑比正哼哼有聲地從後面上那個新娘,她乖乖趴在五十五加侖的大桶上,禮服裙襬掀到屁股上方,鮑比的圍裙則被撩起,蓋在她的背上,他上下使勁搖動,那少婦眼睛向上翻,嘴裡輕呼著:「耶,耶……好呀……好呀……」
正當新郎與親戚隔著數公尺的距離,在無敵戰艦的餐室痛快大啖鰈魚柳和炸干貝時,滿面紽紅的新娘正在接受一位陌生人的即興送別禮。
親愛的讀者,就在這一刻,我破天荒頭一遭明白了一件事:我要成為主廚。
譯註:
①「愛之夏季」(Summer of Love):是指一九六七年的夏季,當時嬉皮運動正值波瀾壯闊,有十萬人聚居在舊金山,在文化上和政治上對主流社會表示反動。